這本《野鴿子的黃昏》,收集王尚義生前所寫的中篇小說《現實的邊緣》和一些短篇小說、散文等作品,并附錄了他生前女友給他的情書。王尚義在這短促的生命中,不曾有過輝煌的成就,也沒有在人間留下太多痕跡。可是,由這本集子里,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六十年代“失落的一代”的影子,同時也看到這位從大陸流亡臺灣的青年的才情和博愛。作者曾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野鴿子,在黃昏中,因迷失方向而無奈。雖然野鴿子在黃昏中迷失了方向,的確無奈,但不代表它因此而失志,而是等待寒冷的黑夜來臨,撐過寒冷,野鴿子就能展翅飛翔,飛向希望的黎明。 作者簡介: 王尚義 目錄: 小說 現實的邊緣3 野鴿子的黃昏63 棉花75 散文 失戀85 給璐茜的信91 幻滅三部曲95 初戀101 故鄉(xiāng)的秋天105 玄武湖之夏107 墓地111 夜心曲115 我愛夜117小說 現實的邊緣3 野鴿子的黃昏63 棉花75 散文 失戀85 給璐茜的信91 幻滅三部曲95 初戀101 故鄉(xiāng)的秋天105 玄武湖之夏107 墓地111 夜心曲115 我愛夜117 蓮花119 母親121 釣魚125 祭129 向自然挑戰(zhàn)的人135 影子141 蟋蟀145 小學時代149 風箏153 小妹157 表姐的婚事159 野鴿子的黃昏王尚義——作品故鄉(xiāng),童年,秋天163 貝多芬和他的戀人167 大哥173 解剖臺邊177 桂花元宵183 夏夜187 春雨189 情書 她給王尚義的信193 后記 王尚義的故事221前言臺灣作家王尚義,早夭,僅僅活了不到27歲。出版他的作品的目的,最開始是有大陸的讀者在尋找他作品的簡體中文版本。在編輯的過程中,我們逐漸發(fā)現,一個與命運抗爭的青臺灣作家王尚義,早夭,僅僅活了不到27歲。出版他的作品的目的,最開始是有大陸的讀者在尋找他作品的簡體中文版本。在編輯的過程中,我們逐漸發(fā)現,一個與命運抗爭的青年人,在與我們對話。甚至能看到,在時代政治和思想文化大變革中,失去信仰的人們,懷著躁動混亂的心,是如何解決自己內心的孤獨和排遣現實的困境的。我們這個時代,何嘗不是?青年人,有的忙、有的病、有的孤獨、有的無助、有的囊中羞澀、有的埋怨社會不公。社會的變革和進步所帶來的激蕩人心的東西,讓人們都有著偏離生活中正確道路的錯覺,從而下了很多錯誤的判斷。讓我們看看21世紀二戰(zhàn)結束到冷戰(zhàn)時期的社會和青年,他們所遭受的困境,以及在困境中所表現出來的斗志,有激情,也有悲觀?纯此麄,想想自己,也許會豁達很多。作者王尚義,在生前,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沒人關心他的過去,也沒人關注他的未來,他低調地存活著,抗爭著。剛剛參加完臺大醫(yī)學院的畢業(yè)典禮,自己就成了臺大醫(yī)院的病人。他最后死于肝癌。直到去世五年后,他的遺作出版,并逐漸受到歡迎,大家才最終發(fā)現了他的價值。作者雖年輕,但有可愛之處——他的率真和勇于追求。他學的是醫(yī)科,可是他對于文章、戲劇、音樂、繪畫和一切形式的藝術,都有著異乎尋常的愛好。尤其,他在文學上的追求,更表現出一種愛情般的誠心和火熱。他受歐洲近代哲學家和海明威浪漫主義的影響較深,因而他的作品充滿著人道的和浪漫的色彩。但他從不游離現實,他努力要表現的,仍是他所處的這個社會的不平和不幸。曾有一位臺灣讀者說,讀完尚義的作品,他頗感驚異,驚異于一個早熟的心靈是那么深邃而繁復。這種驚異有一部分是夸張的,王尚義的全部遺稿將近八十萬字,其中有半數不是特別成熟。不過有一部分精粹,十分難得,深邃且有預見性。這次,我們精選他全部遺作的精萃,散發(fā)他的芬芳,爭取讓讀者能夠發(fā)現這顆早逝的“孤星”,感受他的不幸和他那令人扼腕的才華。他的才華也許就是他的悲劇。對于寫作,他有著不死不休的精神。他絕大部分的作品都完成在臺大醫(yī)學院上學期間。在那種窘迫的日子里,他不停地創(chuàng)作。他的筆尖猶如一個多面的晶體,雖然短暫,卻已光芒四射。他的作品最重要的部分,是他對現代文學思潮的發(fā)源和趨向所做的探討。死去的人,是容易博取人們同情和景仰的。王尚義去世已久,而且作品有著深深的時代烙印,就當下的眼光看,其作品是不符合文化快速消費潮流的,我們也無意過高地評價他的思想和作品價值?墒,對于一個年僅二十六七歲的生命,我們還能有什么要求呢?不過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杰出作家所需要具備的素質,王尚義是一步步在接近的。即便如此,他仍未成熟,有著很多偏激的想法和稍顯負能量的態(tài)度。我們出版他的作品的目的,也在于此:與當代青年人談談心,談談歷史,談談文藝,也談談如何克服困境和擺脫不幸的困擾,以便能夠讓讀者在對比和審視中,充滿正能量地健康生活。那套書中,有王尚義的《野鴿子的黃昏》陪伴我們,那是臺灣版的《麥田里的守望者》。 ——張家瑜 所以漢典(在“康熙來了”節(jié)目里調侃陳漢典)的新書叫《野鴿子的黃昏》,要買的人可以去書店買……好像已經賣斷了,絕版了。 ——蔡康永 如今羅文嘉一邊在桃園鄉(xiāng)間種水稻,一邊運營他剛剛買下的“水牛出版社”,這家出版社曾在1960、1970年代扮演重要的角色,它的一系列書籍——從王尚義的《野鴿子的黃昏》到殷海光的《思想與方法》——曾影響了一代人,也包括羅文嘉自己。 ——許知遠野鴿子的黃昏那年的春天,在我心中是一幅恒常的圖畫。金黃色的菜花泛濫大地,遠處稀薄的竹林像一道藩籬屏繞著河道,從搖曳的隙縫里可以窺見波光的粼影,地平線上隆起的山巒,在層疊的云紗里沉睡、伸延。每當我涉足田埂,踏上小路,穿過竹林,在河邊躑躅流連的時候,心中便會喚起一股莫名的沖動,似乎是一種結合的欲望,與大地融合的期待;又似乎從牽動波紋的微風里,祈求一種奇異的夢境,而不管是從目原野,或是俯視水面,總會顯示出偉大與渺小的,歡愉與空茫的,蓬勃與孤獨的多重矛盾。日子連著日子,便消失在這種追逐與折磨的徘徊之中。在漫游間,我常常試著把過去的生活理出一個頭緒,我想從過去看到現在,再從現在展示未來,作為一個長年的流浪人,我不能向生活要求任何保證,但我想活下去,我等候苦難結束的日子,等候忍受獲得酬報,雖然一切發(fā)生的事故仍在不定的變化之中,但至少我已是個大二學生了,我能夠用希望鼓勵我的精神,用掙扎支撐我的理想,F在不幸害了胃病還有個姑母憐恤我,邀請我到她鄉(xiāng)間的別墅來度假,她關切我的身體,為著那個可以期許的未來,也許她會支持我到底。姑母在城里辦育幼院,姑父又一天到晚忙著開會,我與她的兒女相處,便成了一件令人苦惱的事。我有心幫助讀初中的表弟溫習功課,可是卻無法打消他對收音機的熱衷;準備升高中的二表妹,又常在我面前表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情緒,無謂的親熱和莫名的冷淡,攪得我心神不安;大表妹即將考大學,她鄙棄一切的專心,也會使我感到緊張和惶恐,所以我索性背著畫架,帶著書,到田野里追尋我的安寧,我喜歡在河灣邊寫生,在竹林旁的干草堆上看小說,晚間在院子的一角傾聽蟲聲。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對大表妹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并不美,而且是個書呆子,這一點早已使我覺得厭煩;可是她卻如此單純,她簡直是許多東西的綜合,她繪畫、唱歌、喜愛文學,而且她又是個虔誠的教徒,她身上有許多相對的成分,像美與丑,愛與尊嚴,智慧與青春。在她的性格里和諧地隱藏著。你很難說出她哪一點可愛,但當你接觸那一點的時候,你與她相同的部分會引起共鳴,那樣的共鳴,所帶來的困惑,是超乎理智的,既無法抑止,也無法逃避,并且它與時俱增。在我不能確定自己的感覺之前,我已經總為她著想,我知道她在準備考大學,任何事都不該打攪她,其實我已很少與她談話,我盡量遠離她,譬如她偶爾問我習題,和我談論文學,這時我會保持緘默。不能不說的時候,我會說我不喜歡簡愛,史特勞斯沒有力量,耶穌救人而不能救自己,因為犧牲是必然的。漸漸地,我變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角色,我的談話被認為是異端和狂妄,我經常取笑別人而又被別人取笑;姑母的凝視中有懊惱的神色,姑父說我年輕,富于幻想,表弟叫我神經病,大表妹對我有惋惜,也有同情;在她臨考的前幾天,我們之間的疏遠達到了高潮,但我有一種預感,一種風雨來臨的預感,我感到重負來自內心,我的孤傲瀕臨潰散的邊緣,我夜夜常有怪夢。如果她沒有考取,原有的空氣會繼續(xù)保持,誰也沒有勇氣推倒那久已砌成的高墻;可是她考取了,她狂歡的風暴掃到家里的每一個人,成功帶來的熱烈氣氛,使人興奮,也給我憂慮,我怕命運給她更多的賞賜,怕卷入漩渦,怕失去自己,但在那夜來臨之前,一切早已經注定!澳阌幸活w美麗的靈魂!彼坪跏窃谫澝溃炙坪踅o我安慰,她的聲音飄蕩在晚風中,成為一片柔和與輕細的囈語,她的影子在漸次加深的夜色中,隱去了矜持、浮夸和可以傷人的棱角,她變得美妙了,神秘了,一股夢境成熟的氣息,在我的身邊繚繞、集中!翱墒,你恨這個世界,你是一個失去快樂的人!”她的話逐漸加重了力量,像波濤從遠處涌來,我微微感到不適,我原想遺忘這一些,她和我,還有那些在此刻以前及以后的東西,我想保持剎那的意境,我想抓住它的真實,惟一幻覺逼近的真實之感。在這樣的夜里,到處可以獲得充實,我們應該沉默,我們應該打碎分割的界限,像星光與河水,竹林與風,如果它們是自然的,它們當會盡情,我此刻不愿咬住理智的尾巴,尤其憎惡判斷和推敲的話題,我暫時把聲音遮蔽了。“一個人不能沒有信仰,更不能看得太透,專會破壞,而不會建設,你需要建設,我一直覺得這樣……”我已無意聽她的話,更無心回答,我仰靠在稻草堆上,干草的香氣令我沉醉,而云和月也超過智慧萬倍,她想救我嗎?還是想先稱贊我,然后把我趕走,她自己進入,難道她有什么東西要交換?我是個異教徒,異教徒只能接受咒詛,她卻想進入我的世界,要奪走我的安定,我不覺嘲笑黑暗!澳銥槭裁床徽f話?”她氣惱地說,指責我無動于衷!笆俏艺`解你,我注意你很久,難道……”我靠過去,想告訴她一個奇妙的故事,像星光與河水,竹林與風……她狠狠把我推開,乖張地說:“我從家里溜出來,想和你談談,想了解你,可是你……”第二天,我從姑母家搬了出來。我的世界竟是這樣渺小,我和表妹的事很快傳遍內外,我很清楚其中原因,表妹在姑母家有她的優(yōu)越地位,她又是教會執(zhí)事的女兒,而我算什么?我只是個不受歡迎的流浪漢。當我毅然搬離姑母家的時候,我是在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實際上我是自卑,我多么想飛過去,與天邊的理想合而為一;那時候,我將證明我的價值,可是時候沒有到,若杯尚待裝填,但又無絲毫憑借。我立刻領悟了姑母那懊惱神色中的真確意義,她對我的期望附有條件,她憐恤我,是基于自以為慈悲的善意感得到滿足,她何嘗想過我,又何嘗想過表妹?她只是想自己,當她在禮拜堂中站起來禱告時,她很清楚,救濟品要到了,她的育幼院又會得到一筆基金;她用教會的資本做慈善生意,凈賺的是名望與地位。她懂得這個社會,這個社會一方面需要面具,一方面需要表演,不然她不會放高利貸,關著門打麻將,在教堂里痛哭流涕。表妹依然來看我,照她的說法:她送藥給我,勸我看宗教的書,是要我有所改變,是為了以后和目前,因為姑母對她重于一切,她要我了解這一點,她的誠意令我感動。但是她做錯了一件事,她不該在主領年輕聚會的那天晚上,出來和我約會;這是公然反抗,這反抗激怒了與教會有關的每一個人。先是表弟傳來消息,他說姑母命令表妹以后不準再與我來往,不然便要把她關起來,要把她打得半死,說她丟了全家的面子,對不起父母的多年教養(yǎng)。繼而姑母的一位親戚以諷刺的口吻對我說:“人家的女兒是掌上珠,全家的希望都寄在她身上,你姑母準備送她出國,環(huán)游世界,做外交官,學業(yè)沒有完成前,絕不許談情說愛。”姑母那個教堂的年輕牧師,有更大的野心,為了顧及教會的名譽,他跑來找我,并要和我談人生問題。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底細,幾年前,我們是朋友,為了生活,他去讀神學,畢業(yè)后,他靠著教會發(fā)了跡,他有了洋房、摩托車,做了全省教會的監(jiān)督,他是洋人眼中的紅人,他的教會是摩登仕女的裝飾品,他周旋在社會名流之間,像羊毛商,像奶油公司的經紀人,但絕不是好牧人;好牧人為羊舍命,而他把羊帶入迷途,和虎狼交換財物,如果人不能救自己又何以救別人?如果神不能救人,又何以稱其為神?耶穌被出賣了,信徒中有法利賽人,這是幾千年來未曾更改的事實,人若要承認真理,應該先回到這一點,回到人自己,這一點他根本不懂!澳阋郧安皇沁@樣的,你樂觀、熱情,可是上了大學之后,你變得古怪了,你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嗎?”他撫摸著皮手套,聲調抑揚地說:“你沒有安全,缺乏愛……”他的話若有所指。也揭露了我不少創(chuàng)痕。許多年來,我背負了太多感情的債,我愛國、愛家、愛每一個人,愛使我的流浪獲得力量,那么我缺少的是哪一種?形式的?言辯的?想像的?我可以愛任何人,不必牽涉到教義問題;伽利略的死,回教徒的殺戮,神學家如何解釋?如果目的可以遮掩手段,什么手段都可以達到目的,這與愛有何相干?活在愛中的,必能犧牲,像他那樣的享受嗎?像他甚至談到愛的時候也只是作為一種借口嗎?我不愿回答,我知道出賣耶穌的正是他。“沒有愛的人會孤獨空虛,生活沒有意義”,我承認他的話,但假若我愛上表妹,又是怎樣的說法?他今天來看我,不正是要打斷我對表妹的愛嗎?他的出發(fā)點一定是恨,恨人者就是殺人者,這是罪惡,他是牧師,難道不了解罪惡的結果?當然我不會為他擔心,因為他對神的信仰比我還少,當我相信宇宙的原則,事物的普遍規(guī)律時,至少我對自然有一種敬畏之感,而他穿著黑袍,說上帝是萬能的,卻在制造罪惡,他藐視我的感情,像藐視貧窮的教友一樣,他算什么?他從口袋掏出一本燙金圣經,翻了幾頁念起來:“你們的生命原是一片云霧,出現少時就不見了……”接著又是老問題,問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這問題我比他想得更多,也當然比他更接近事實,我長久過著一種與現實脫離的生活,我活在思想之中,為了什么,我曾經仔細檢討過自己,我身上的包袱壓得太重,我迷戀終極,迷戀一切借以啟示永恒的東西,我曾經穿著“神愛世人”的背心在街頭擊鼓唱歌,我曾經在深山的廟里,念佛打坐,叔本華、康德、尼采,令人心碎的存在主義,都曾經剝奪過我一部分的生命,但是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欺騙、陶醉、分割;我從零來又回到零去,我心里日日抗爭不得安息,我不再對魔術感興趣了。但是,直到今天,我仍不反對宗教;我反對的是虛偽;我反對打麻將的教會執(zhí)事,反對享用榮華的洋化牧師,反對愛神卻不能愛人的表妹。我把一切擺在心里,我對沉默有一種固執(zhí),我不愿辯白,與愚昧相較有何意義?如果這世界真有所謂的真理,任何一刻的生命,都會為我解明,我對自己甚感滿足,我的存在即使嵌于絕望的邊緣,它賜我自由與勇敢,不像他們,他們需要上帝,因為他們有罪,他們不但空虛,而且恐懼。我等得不耐煩了,他為什么還在繞圈子?我希望他趕快給我定罪,干脆要我與表妹一刀兩斷,他玩盡了花樣,末了,他還為我禱告:“……主呵!他是一個可憐的人。他沒有家,野鴿子在黃昏的時候也要傍依溪水,他卻漂流在曠野里。……求你照顧他姑母全家,使她們成為世上的光,成為地上的鹽,到處榮耀你,你堅定她的女兒……”我的眼睛閉起來又張開,頭低下又抬起,我但愿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他的表演令我窒息。我打開一扇窗子,讓空氣吹進來,讓風刮進來,讓空氣吹走他污濁的懺悔,貪婪詭詐。這莫須有的干擾令我憤怒,我勉強送他到路邊,狠狠把一塊石頭踢到臭水溝里去。我的退卻是姑母的勝利,也是牧師的功績,表妹不再來找我了;她進了大學之后,完全沉浸在書本里,據說她這樣做,是為了消減她的憂郁。大一下學期,她代表教會參加了一項國際會議,正如姑母所夢想的,她可以周游世界,出風頭,做外交官,光宗耀祖,點綴門楣。一年之后,表妹回來了,她帶來了一個大消息:她在國外訂了婚,趕回來舉行婚禮。對姑母來說,這是個意外,因為她事前毫不知悉;但姑母是聰明人,她懂得風向,懂得適時地修理,她知道只要造成事實,人人會替你解釋,主要的還是名譽,于是給表妹的未婚夫按上“博士”的頭銜,報紙上登出了新聞,教堂內外粉刷一新。我抱著好奇的心情,悄悄去參加表妹的婚禮。我想知道表妹是否快樂;還有周游世界之后,她應該丟掉了書袋氣,注意點打扮,學會修飾她的容顏,而“博士”的聲名,也令我向往。牧師今天要作為代表上席,他的臺詞也會格外有趣。我無法形容那樣的場面,是空洞還是實在?是美滿還是殘缺?像個雞尾酒會,仕女們的服飾繽紛繚亂,像個賽馬場,汽車的尾巴拖長了一條街,像股票交易所,會眾們議論紛紛。姑母是金牌得主,今天,她的禱告也更為動聽,我覺得她最好唱歌,最好瘋狂地跳一陣。表妹的臉上沒有表情,她走得很慢,很沉重,她身后的白紗,似乎不愿意前進,或是有些疲倦,總不如我想像的那樣輕脫;“博士”的燕尾服,蓋不住他的笨拙。惟有牧師,他的笑是職業(yè)性的,卻油膩膩地,缺乏內容。歌聲響起了,牧師把手按在新人的頭頂,顫抖著,含糊地念著:“從情欲生的必屬于情欲,從靈生的必屬于靈!比缓笫亲8,“阿門”之聲刺耳欲聾。表妹出來了,人潮從教堂里涌出來,涌成了墻壁,我想擠過去,可是擠不動,落寞與孤立的悲哀突然襲來,我索性退得遠些,看交錯的手臂與彩紙在人隙的上空飛舞;看表妹被人擁上車,看一縷濃煙在街尾散失。表妹遲早要交出去的,可是這樣沒有人愿意地交出有何意義?半年后,表妹生下一個男孩,姑母做了好人好事;牧師出國深造時,育幼院的三層大樓也開始動工了;這真是個興隆的時代;殘酷的歲月撕碎了永恒的畫面,也埋葬了我的一切懷念……——原載“青杏”十六期,五二、六、三十,臺北出版,五十三年六月金門正氣中華報轉載野鴿子的黃昏王尚義——作品棉花|棉花早秋的太陽征服了大地,村子在沸騰的熱氣里沉默了。瓦片,這灰色屋頂的守衛(wèi)者,被陽光照花了眼,魚鱗似地閃爍著奇怪的幻影。經歷了幾十寒暑的老屋,雖然被風雨吹打得有些蒼老,但熬過夏天,它堅強得多了。此刻在它可愛的陰涼中,人們正做著難得的好夢,一雙大花貓貪享這份寧靜,懶仰在灶房的水缸邊打著鼾聲。狗也忘了職責,摟著門坎,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門外的黃土路,更顯得焦黃;終年被牛車壓刻的輪印,像兩道淚痕,伸向原野。原野里沒有風,再看不到樹梢愰動時與白云興起的情趣。站得牢穩(wěn)的柿樹,不過是一種煩悶的象征,它的最上一簇葉子,哭喪著臉,垂下了頭。熟得透紅的柿子,一起在綠葉張開的翅膀里躲起來,不再炫耀它的光彩了。當農人在屋里甜睡時(恢復與準備再勞動的精力時),田地是被遺忘了的。站在村頭的土杲上向遠近的田野望去,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河邊——窮苦孩子們的樂園,水被攪得失去了原來的紋路,青綠的河水變了顏色,變得像河底的沙,像水岸上孩子的皮膚,從遙遠的山谷走來,它顯得有些疲倦了。它拖著緩慢的步子,微微的喘息著。這喘息立刻被孩子們的吵鬧聲和歡笑聲壓沉了。遠遠聽去,真像是一首快樂的歌呢!這快樂的歌在原野里飄著,飄過了一片竹林,飄上了一塊矮坡。矮坡上是一片整齊的棉田,高低分明的地畦里,簇擁著一排排茂盛的棉棵。棉棵上垂著累累的棉梅;綻開的棉朵,在綠色的葉子間咧開笑臉,笑臉在秋陽上閃耀著銀白的光輝。一個半彎身的影子,從坡下慢慢走上去,又從坡頭慢慢走下來。一團棉朵從凸?jié)M的籃口掉了出來,她蹲下身子,細心地一朵朵撿起來再壓進籃子里,她向田邊一棵大樹下走去;藍色的天空和綠色田野的幕,在她前面張開,她幽美的身影,展現出來了。斗笠下雨條長辮子有趣地擺動著……她把籃子放在地上,靠著樹干坐下。她摘下斗笠,秋陽立刻從樹葉的隙縫里吻上她嬌紅的臉。淺淺的酒渦,泛起了滿意的笑。明亮的大眼睛里,閃動著希望和夢想……手里拿著窩窩頭,但她吃不下。她的胃腹被收獲的興奮填滿了。望著那可愛的棉花,她不禁憶起幾個月來在這塊土地上工作的情景——翻土、撒種、灌水、施肥、拔草、除蟲……總算有了結果。再過些時,棉花收完了,賣了錢……哼!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哼著山歌,又跑到田里……金黃的紗帳從西天垂下來,夕陽隱去了,遠處的山和樹都在逐漸加濃的夜色里消失著。一群烏鴉撲著翅膀飛過去,炊煙從村里升起來。她提起滿滿的雨籃棉花,踏著輕薄的暮色回家!傍P姐!”從一扇柴門里跳出一個活潑的孩子,接過一籃棉花,又斜著身子,吃力地叫著走進屋里。父親抽著旱煙,從床上坐起。廚房里,飄來了一股飯香,熊熊的火光照紅了媽媽清瘦的臉!皨!你看。”她發(fā)嗲地把棉花捧到媽媽臉前,媽媽快慰地笑了。一團喜悅的心事漸漸從她心底升起……天黑了,大家圍在院內的竹桌邊吃晚飯。一碗菜湯,一盤豆腐,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興奮傳給了全家,院子里充滿了和樂愉快的空氣。夜里,全家都入睡了,只有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占據在她腦海里的盡是一朵朵雪白可愛的棉花,只要閉上眼,棉花就在她眼前飛舞。她細細思量著媽的話:“如果今年棉花收成好,要給鳳做件深士林長衫呢!這孩子著實出了力!蹦赣H一面是鼓勵,一面也的確有這意思。那末,她的新衣是靠得住了。鄰家珍姑身上那件簇新的藍得使人耀眼的長衫,又現在她的眼前了。她不知向那件衣服投過多少次羨慕的眼光,現在她總算也將有件新衣服了。她想她如果穿上了新衣,一定也有許多人眼熱她呢!夜?jié)u深了,她把自己的希望帶到朦朧的夜里,嘴角上留下了一彎淺淺的微笑……德弟每天放學回來,嘴里總是唱著歌;今天他的臉沉了下來?吹浇憬阋矝]有招呼,便跑到屋里扯著媽媽的衣襟說:“媽!今天先生說要繳學費了,拖了那么久,人家都不耐煩了。還有先生說,若是繳來,就是好學生。”“噢!曉得了!”母親煩惱地回了一聲。德弟以為母親答應了,又帶著一團高興跑了出去。他不知道這天真的話刺痛了母親的心。一學期五斗米,前些時借了嬸嬸家一擔半米,已快吃完了,哪里有米繳學費呢?這兩天家里的空氣開始沉悶起來,往常的笑聲消失了,父親沉默著,廚房不時傳來母親的嘆息。只有鳳心里還閃動著一點快樂的影子,如今也變得黯淡了。屋角的棉花堆卻一天天高起來,已有滿滿三筐了。鳳每天按時搬進搬出地曬。德也不唱歌了,沒有平時的活潑,放學后不跑出去玩耍,老是跟著媽媽嘰里咕嚕地吵個不休。父親聽得不耐煩了:“你每天跟媽媽吵,你想把媽煩死?明天對老師說,等我們收了米來,立刻繳去!钡履宦,烏溜溜的眼睛狠狠地盯著爸爸的嘴,小心靈開始感到一絲快慰。一天,德從學校回來。跨進大門,看見中堂里堆著一大堆稻。他的眼馬上亮起來,心高興地跳著:“米收來了,學費可以繳了!庇谑撬只顫姷厝フ矣伟橥媪;村上王家的賬房走進來,恰巧和他碰個滿懷!暗碌,父親在嗎?”“在里面!彼眯∈忠粩[又蹦蹦跳跳去了。爸爸連忙招呼王家賬房坐下,只聽他們拉拉扯扯談了很久,后來賬房走了。父親望著那堆黃金般的稻子嘆氣:“唉!今年拼命收了這多擔米,除去地租,上年病時借的幾擔米,還能剩多少?!這幾粒米,要當明年一年的糧食,加上開銷用途,油煙柴菜,一切一切都靠它,怎么能夠呢?”“唉!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呵!”媽憂郁地說著。鳳正從外面回來,她聽人家說士林布要二十元一尺,滿望能把蘊藏在心中的話對母親說?墒锹犚娺@一聲長嘆,她便機警地縮住了要說的話。明天,又到了黃昏。德像有什么正經事似的,走到父親面前:“爸!今天校長講話說,再不繳學費,先生都要餓死了。我對先生說,我們米收來了,明天就繳!钡潞苡邪盐盏,好像要父親實踐他的諾言!昂玫模魈炀徒o你去繳吧!”父親似是而非地應承了。但是白米早支配完了,怎么辦呢?他閃著那雙深沉的眼睛,向屋里搜索著。偶然,他的眼光從稻堆上溜到屋角的棉花上,頓時他心里一動,似乎有了解答。夜深了,鳳和德都睡得很甜。隔壁房里還時時傳來輕微的談話聲!拔蚁氲碌膶W費還是把棉花賣了去繳吧!”“棉花,我答應給鳳做衣裳的!薄傍P的衣裳固然要做,可是這有什么辦法呢?這幾擔稻再賣了去,難道真的不要過活了?”“可憐的孩子,想做這件藍士林長衫也有兩三年了,今年種這棉花還全靠她呢!苦也吃不少了,哪里可以再叫她失望!”“衣服是大家多年不添了,鳳的脾氣還好,不做她也不會吵,以后再想法做吧!你看德也怪可憐的,這幾天給先生催得急壞了。”“哎!隨你吧;又使鳳失望了,對門伯伯家嫁女兒,正要棉花,明天先向他拿十斤棉花錢給德繳學費吧!”……以后屋子里寂然無聲!暗聝旱聝海靵砜靵恚 钡聫囊蝗汉⒆又信艹鰜,臉兒紅得像蘋果!巴憬愕教锢锟纯,還有沒有棉花?”“噢!”回來途中,德又哼起了老調!暗碌,你今天怎么這樣高興,上兩天都是苦著臉?”鳳打趣地問!白蛱彀褜W費繳了,先生笑著連聲說好學生……”“哪來的錢?”“爸沒說,我不知道!薄啊边呑哌呎f到了家門,鳳高聲叫著:“棉花收完了。”“那末等有空把花萁拔回來,還可以燒火呢!”鳳一面把剛收回的半籃棉花放到大籃里去,她并沒注意媽媽的話。一面說:“今年一共收到多少斤,讓我把秤來稱稱看!薄昂⒆,爸爸早上秤過了,有二十多斤呢?”“二十多斤!”鳳暗地里算著,可賣二百多元,士林布二十元一尺,一百八十元,還有余呢!“媽,今年棉花收成真好!兵P想說,可是她想母親這次一定要說了,因此她沒有吐出來,內心激動著,臉暈紅了,更顯得嫵媚可愛。母親卻黯然不語,她眼看著這已經屬于人家的棉花,正是自己女兒所熱烈期待著的。她的臉色蒼白,少血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可是眼圈兒紅了,趕快回過頭去。這夜,母親始終不能入睡。德夢見先生笑容滿面地贊他是好學生,可憐的鳳依舊做著新藍士林長衫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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