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代小說家。他全力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在短暫的一生中,寫了超過150篇短篇小說。他的短篇小說篇幅很短,取材新穎,情節(jié)新奇甚至詭異。作品關(guān)注社會丑惡現(xiàn)象,但很少直接評論,而僅用冷峻的文筆和簡潔有力的語言來陳述,便讓讀者深深感覺到其丑惡性,因此彰顯其高度的藝術(shù)感染力,其代表作品如《竹林中》(改編為電影《羅生門》)已然成為世界性的經(jīng)典之作。 羅生門 某日傍晚,有一家將,在羅生門下避雨。 寬廣的門下,除他以外,沒有別人,只在朱漆斑駁的大圓柱上,蹲著一只蟋蟀。羅生門正當(dāng)朱雀大路,本該有不少戴女笠和烏軟帽的男女行人,到這兒來避雨,可是現(xiàn)在卻只有他一個。 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這數(shù)年來,接連遭了地震、臺風(fēng)、大火、饑懂等幾次災(zāi)難,京城已格外荒涼了。照那時留下來的記載,還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將帶有朱漆和飛金的木頭堆在路邊當(dāng)柴賣的。京城里的情況如此,像修理羅生門那樣的事,當(dāng)然也無人來管了。在這種荒涼景象中,便有狐貍和強盜來乘機作窩。甚至最后變成了一種習(xí)慣,把無主的尸體,扔到門里來了。所以一到夕陽西下,氣象陰森,誰也不上這里來了。 倒是不知從哪里,飛來了許多烏鴉。白晝,這些烏鴉成群地在高高的門樓頂空飛翔啼叫,特別到夕陽通紅時,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當(dāng)然,它們是到門樓上來啄死人肉的——今天因為時間已晚,一只也見不到,但在倒塌了磚石縫里長著長草的臺階上,還可以看到點點白色的鳥糞。這家將穿著洗舊了的寶藍襖,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級的最高一層的臺階上,手護著右頰上一個大腫瘡,茫然地等雨停下來。 說是這家將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說應(yīng)當(dāng)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辭退了。上邊提到,當(dāng)時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蕭條,現(xiàn)在這家將被多年老主人辭退出來,也不外是這蕭條的一個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將的避雨,說正確一點,便是“被雨淋濕的家將,正在無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氣也影響了這位平安朝 ① 家將的憂郁的心情。從申末下起的雨,到西時還沒停下來。家將一邊不斷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樣過——也就是從無辦法中求辦法,一邊耳朵里似聽非聽的著朱雀大路上的雨聲。 、倨桨渤呔潘哪辍痪哦。 而包圍著羅生門從遠處颯颯地打過來,黃昏漸漸壓到頭頂,抬頭望望門樓頂上斜出的飛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從無辦法中找辦法,便只好不擇手段。要擇手段便只有餓死在街頭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樣,被人拖到這門上扔掉。倘若不擇手段哩——家將反復(fù)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這兒來了?墒沁@“倘若”,想來想去結(jié)果還是一個“倘若”。原來家將既決定不擇手段,又加上了一個“倘若”,對于以后要去干的“走當(dāng)強盜的路”,當(dāng)然是提不起積極肯定的勇氣了。 家將打了一個大噴嚏,又大模大樣地站起來,夜間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風(fēng)同夜暗毫不客氣地吹進門柱間。蹲在朱漆圓柱上的蟋蟀已經(jīng)不見了。 家將縮著脖子,聳起里面襯黃小衫的寶藍襖子的肩頭,向門內(nèi)四處張望,如有一個地方,既可以避風(fēng)雨,又可以不給人看到能安安靜靜睡覺,就想在這兒過夜了。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通門樓的寬大的、也漆朱漆的樓梯。樓上即使有人,也不過是些死人。他便留意著腰間的刀,別讓脫出鞘來,舉起穿草鞋的腳,跨上樓梯最下面的一級。 過了一會,在羅生門門樓寬廣的樓梯中段,便有一個人,像貓兒似的縮著身體,憋著呼吸在窺探上面的光景。樓上漏下火光,隱約照見這人的右臉,短胡子中長著一個紅腫化膿的面疤。當(dāng)初,他估量這上頭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幾級樓梯,看見還有人點著火。這火光又這兒那兒地在移動,模糊的黃色的火光,在屋頂掛滿蛛網(wǎng)的天花板下?lián)u晃。他心里明白,在這兒點著火的,決不是一個尋常的人。 家將壁虎似的忍著腳聲,好不容易才爬到這險陡的樓梯上最高的一級,盡量伏倒身體,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樓房望去。 果然,正如傳聞所說,樓里胡亂扔著幾具尸體;鸸庹盏降牡胤酵π,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見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著衣服的,當(dāng)然,有男也有女。這些尸體全不像曾經(jīng)活過的人,而像泥塑的,張著嘴,攤開胳臂,橫七豎八躺在樓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啞巴似的沉默著。 一股腐爛的尸臭,家將連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剎間,他忘記掩鼻子了,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奪去了他的嗅覺。 這時家將發(fā)現(xiàn)尸首堆里蹲著一個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這老婆子右手擎著一片點燃的松明,正在窺探一具尸體的臉,那尸體頭發(fā)秀長,量情是一個女人。 家將帶著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陣激動,連呼吸也忘了。照舊記的作者的說法,就是“骨悚然”了。老婆子松明插在樓板上,兩手在那尸體的腦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著頭發(fā),頭發(fā)似乎也隨手拔下來了。 看著頭發(fā)一根根拔下來,家將的恐怖也一點點消失了,同時對這老婆子的怒氣,卻一點點升上來了——不,對這老婆子,也許有語病,應(yīng)該說是對一切罪惡引起的反感,愈來愈強烈了。此時如有人向這家將重提剛才他在門下想的是餓死還是當(dāng)強盜的那個問題,大概他將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的惡惡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樓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來。 他當(dāng)然還不明白老婆子為什么要拔死人頭發(fā),不能公平判斷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他覺得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發(fā),單單這一點,已是不可饒恕的罪惡。當(dāng)然他已忘記剛才自己還打算當(dāng)強盜呢。 于是,家將兩腿一蹬,一個箭步跳上了樓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說,老婆子大吃一驚,并像彈弓似的跳了起來。 “吠,哪里走!” 家將擋住了在尸體中跌跌撞撞地跑著、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聲吆喝。老婆子還想把他推開,趕快逃跑,家將不讓她逃,一把拉了回來,倆人便在尸堆里扭結(jié)起來。勝敗當(dāng)然早已注定,家將終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頭,同雞腳骨一樣。 “你在干么,老實,不說就宰了你!” 家將摔開老婆子,拔刀出鞘,舉起來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聲,兩手發(fā)著抖,氣喘吁吁地聳動著雙肩,睜圓大眼,眼珠子幾乎從眼眶里蹦出來,像啞巴似的頑固地沉默著。家將意識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剛才火似的怒氣,便漸漸冷卻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頭看著老婆子放緩了口氣說: “我不是巡捕廳的差人,是經(jīng)過這門下的行路人,不會拿繩子捆你的。只消告訴我,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在門樓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睜得更大,用眼眶紅爛的肉食鳥一般矍鑠的眼光盯住家將的臉,然后把發(fā)皺的同鼻子擠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動著,牽動了細脖子的喉尖,從喉頭發(fā)出烏鴉似的嗓音,一邊喘氣,一邊傳到家將的耳朵里。 “拔了這頭發(fā),拔了這頭發(fā),是做假發(fā)的! 一聽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陣失望,剛才那怒氣又同冷酷的輕蔑一起兜上了心頭。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氣,一手還捏著一把剛拔下的死人頭發(fā),又像蛤螟似的動著嘴巴,作了這樣的說明。 “拔死人頭發(fā),是不對,不過這兒這些死人,活著時也都是干這類營生的。這位我拔了她頭發(fā)的女人,活著時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曬干了當(dāng)干魚到兵營去賣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這會還在賣呢。她賣的干魚味道很鮮,兵營的人買去做菜還缺少不得呢。她干那營生也不壞,要不干就得餓死,反正是沒有法干嘛。你當(dāng)我干這壞事,我不干就得餓死,也是沒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樣都沒法子,大概她也會原諒我的! 老婆子大致講了這些話。 家將把刀插進鞘里,左手按著刀柄,冷淡地聽著,右手又去摸摸臉上的腫瘡,聽著聽著,他的勇氣就鼓起來了。這是他剛在門下所缺乏的勇氣,而且同剛上樓來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種勇氣。他不但不再為著餓死還是當(dāng)強盜的問題煩惱,現(xiàn)在他已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 “確實是這樣嗎?” 老婆子的話剛說完,他譏笑地說了一聲,便下定了決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離開腫皰,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說: “那末,我剝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這樣,我也得餓死嘛! 家將一下子把老婆子剝光,把纏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腳踢到尸體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樓梯口,腋下夾著剝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煙走下樓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沒多一會兒,死去似的老婆子從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著還在燃燒的松明的光,爬到樓梯口,然后披散著短短的白發(fā),向門下張望。外邊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誰也不知這家將到哪里去了。 。ㄒ痪乓晃迥昃旁拢 樓適夷 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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