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最頭疼的事,就是寫故事時不知從何處下筆,對著一張白紙發(fā)呆。而他們絞盡腦汁寫出來的開頭,又總是被心急的讀者匆匆讀過。在奧茲看來,故事的開頭是應(yīng)當細讀的,它是作者和讀者訂立的合同。這合同有的暗藏玄機,有的是蜜糖陷阱,有的循循善誘,有的令人望而卻步。而作者最后會不會兌現(xiàn)合同,以怎樣的方式兌現(xiàn),追究起來也頗為有趣。在本書的每篇隨筆中,奧茲都拿出一部名家作品的開頭細加玩味。跟隨這位睿智而風(fēng)趣的作家、評論家和學(xué)者,我們到達一種新的閱讀境界?邕^故事的門,便走進了作家的內(nèi)心。 作者簡介: 阿摩司·奧茲是以色列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當今希伯來語作家中諾貝爾文學(xué)獎呼聲最高的一位。1939年出生于耶路撒冷,12歲那年母親自殺,直接把他推向了寫作道路。父親懂十幾種語言,卻只教他希伯來文。奧茲只用希伯來文寫作,主要作品有《一樣的!、《我的米海爾》、《愛與黑暗的故事》、《地下室里的黑豹》等。他擅長破解家庭生活之謎,家庭悲劇和夫妻情感其作品常見的主題。他的作品引起了全世界的關(guān)注和共鳴,多次獲大獎,其中包括1998年以色列建國50周年之際頒發(fā)的以色列國家獎、法國的費米娜獎、歐洲頗負盛名的歌德文化獎、西語界最有影響力的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等。此外,奧茲還是一位受人敬重的政治評論家,熱情呼吁阿以和平。 目錄: 引言 可宇宙大爆炸之前究竟有什么東西呢? 難以察覺的樹蔭移動 談特奧多爾·馮塔納的《艾菲·布里斯特》的開頭 誰來了 談什·約·阿格農(nóng)小說《在她風(fēng)華正茂之年》的開頭 一臉的鄭重其事 談果戈理《鼻子》的開頭 山洪中的一根木頭 談卡夫卡《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開頭 重大損失 談契訶夫《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的開頭 熱、日子和風(fēng) 談薩·伊茲哈爾的長篇小說《米克達莫特》的開頭 投入母親的懷抱引言 可宇宙大爆炸之前究竟有什么東西呢?難以察覺的樹蔭移動 談特奧多爾·馮塔納的《艾菲·布里斯特》的開頭誰來了 談什·約·阿格農(nóng)小說《在她風(fēng)華正茂之年》的開頭一臉的鄭重其事 談果戈理《鼻子》的開頭山洪中的一根木頭 談卡夫卡《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開頭重大損失 談契訶夫《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的開頭熱、日子和風(fēng) 談薩·伊茲哈爾的長篇小說《米克達莫特》的開頭投入母親的懷抱 談埃爾莎·莫蘭黛的長篇小說《歷史》的開頭母牛怎么可能上到陽臺呢? 談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族長的秋天》的開頭把它弄出去,趁我還沒吐 談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沒人說一句話》的開頭從特努瓦到摩納特 談雅各布·沙卜泰的短篇小說《一頭非常令人生畏的家養(yǎng)豹子的開頭結(jié)語 悠閑的樂趣書到用時(譯后記)他就像個業(yè)務(wù)純熟的雜貨店老板,拉著你的手,不是去看他的店,而是去逛集市貨攤,邊逛邊說:“看看這部卡夫卡身上的鱗片!被蛘撸骸斑,契訶夫就該是這個味兒!”——喬納森?利瓦伊,《洛杉磯時報》重大損失 談契訶夫《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的開頭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于1894年首次出版,這個題目有四個方面都誤導(dǎo)讀者:故事中的羅特希爾德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慈善家;他不是個小提琴手;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直到故事快結(jié)尾才歸他所有;他連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只是一個陪襯人物,一個在婚禮上吹風(fēng)笛的可憐的樂手,是個窮困的猶太人。 題目中的那把小提琴實際上屬于一個名叫亞可夫·伊凡諾夫的,大家管他叫“青銅”。這位青銅,是個討厭猶太人的老頭子,粗俗猥瑣而又沒心沒肺,以做棺材為生,有時候為了能掙上幾個戈比,他和一群衣衫襤褸的猶太樂手在婚禮上拉小提琴。 盡管《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和《艾菲·布里斯特》同一年出版,它并沒有描寫一個和諧的世界,甚至沒有描寫一個表面和諧而實際暗藏危險的世界。然而,這個故事的開頭和《鄉(xiāng)村醫(yī)生》之間還是能找到一些相似之處的:兩個故事開頭部分的基本前提在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都被證明是錯誤的。開篇合同最終瓦解,回頭再看,卻發(fā)現(xiàn)一份大相徑庭的合同:和《鄉(xiāng)村醫(yī)生》一樣,在契訶夫的這篇小說里,讀者需要再看一遍,并重估一切。 契訶夫的世界彌漫著細致的社會觀察,淡淡的憂傷和悲憫的幽默,當然,與卡夫卡那噩夢般的世界相去甚遠。但是,這個故事(以及契訶夫另外幾篇小說)的開頭部分所展示的合同卻是誤導(dǎo)人的。像《鄉(xiāng)村醫(yī)生》里的合同一樣,它也是漏洞百出。 這是一個小鎮(zhèn),但是比村莊更悲慘,住的幾乎清一色都是老頭子,很少有人死,特別煩人。還有,醫(yī)院和監(jiān)獄也很少要棺材。一句話,生意很冷清。亞可夫·伊凡諾夫要是在某個大省城做棺材,他極有可能已經(jīng)有了房子了,大家也會尊稱他“伊凡諾夫老爺”。可是在這荒涼的窮鄉(xiāng)僻壤他只是亞可夫,由于某些原因,他在外頭的綽號叫青銅,他和任何一個普通農(nóng)民一樣,日子過得很是凄惶,住在一個單間小屋里,小屋又窄又舊,里面住著他自己、瑪爾法、一個爐子、一張雙人床、那些棺材、工作凳,以及所有的家什。 ……當?shù)氐木炀珠L現(xiàn)在已經(jīng)病了兩年了,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亞可夫本來是迫不及待地等他死呢,可是這個警察局長搬到本地區(qū)的大鎮(zhèn)子上去治病,在那里一命歸西了。這就算是至少十個盧布的損失了,因為這口棺材會很貴,里面襯著錦緞。尤其在夜晚,亞可夫會胡思亂想,想到這些損失就特別的心煩意亂。他把小提琴放在床上他的身邊,每當他想到煩心事的時候,他就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會發(fā)出錚錚的響聲,于是他就感覺好受一些。 若沒有冰冷地揀選細節(jié),手術(shù)刀一般剖析人性,細心測量人物和真相之間的距離,這柔和的憂傷以及溫暖寬厚的幽默就會給《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這篇小說打上傷感的印記。人物往往并沒有意識到這一真相,要么就不承認它,可是讀者可以從字里行間辨認出來。在這里以及其他短篇小說里,契訶夫就像是在化學(xué)家的天平上一樣,在荒唐和心碎之間建立了一種精確的平衡。這份合同包含敘述者和讀者之間口頭上的理解,是一種不成文的默許,或是秘密的合同附件。有些東西讀者往往要通過其反面才能理解。比如,第一句就是這樣:本來是哀嘆村子里很少死人,哀嘆老年人“很少有人死,特別煩人”。這番哀嘆是敘述者發(fā)出的,而不是主人公發(fā)出的,但是,讀者在稍感困惑之后,就會領(lǐng)悟到,這番抱怨是這個棺材匠嘟囔出來的,因為他的“生意很冷清”。 青銅和瑪爾法是一對沒有孩子的老夫妻。敘述者歷數(shù)他們那間寒酸的小屋的家什:“瑪爾法、一個爐子、一張雙人床、那些棺材、工作凳”,連瑪爾法這個女人都算到家什清單里了——然而讀者已經(jīng)知道,敘述者已經(jīng)把他自己的聲音和那沒心沒肺的青銅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了。 青銅極不情愿接受小孩棺材的訂單,管做這種棺材叫“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這個細節(jié)在故事剛剛開始就出現(xiàn)了,證明了他愛貪占小便宜的心理(小棺材利薄嘛)。然而,到了故事的中間部分,讀者了解到,青銅把對自己唯一的孩子的生與死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了,那是他和瑪爾法五十年前生的一個金發(fā)的女孩。只是在瑪爾法死了以后,青銅才突然想起他的災(zāi)難,讀者也才明白,這些年來,青銅硬起一副鐵石心腸,為的是使自己不再痛苦。他討厭做小孩棺材,并不僅僅表示他那愚蠢的貪婪,也暗示他那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對兒童夭折的厭惡:夜里,從青銅的小提琴上發(fā)出的如泣如訴的旋律只不過是一首結(jié)結(jié)巴巴的農(nóng)民版的《亡兒之歌》罷了。 開篇合同是誤導(dǎo)人的,因為敘述者故意采用了這位老棺材匠的視角以及他的語言和行話,這樣一來,敘述者就使讀者必須完成一項審慎“解讀”的任務(wù):“貪婪”也是一個代碼,指代深深的孤獨。他看不上打造小孩棺材的活計,是要掩蓋親人亡故的痛苦。羅特希爾德的長笛那凄厲的旋律一響,青銅的內(nèi)心就產(chǎn)生反感,實際上是為了防止再次撕開心靈的創(chuàng)傷。他一方面厭惡羅特希爾德和所有的猶太佬,一方面又笨拙地、強行地努力壓抑內(nèi)心深處某種和受苦人本能地抱成團的感覺,這兩種感情混合在了一起。至于青銅所哀嘆的重大損失,在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部分地承載了對虛度的光陰和對人類境況之“虛空的虛空”的哀嘆。 故事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甚至是極簡主義的:一個鄉(xiāng)村棺材匠的故事,他日子過得很艱難,靠在婚禮上拉小提琴掙錢補貼家用。他吝嗇,脾氣暴躁,喜歡吵架,一副鐵石心腸,對生死都無動于衷:他所有的日子在他看來,就是成年累月地損失金錢。一天,他妻子病了,她早就盼著死,因此暗自高興,覺得這樣一死,她就再也不用過這種以淚洗面的日子了。棺材匠看見她這么高興,開始對長期以來那么嚴厲地對待她感到內(nèi)疚。他拉著這生病的女人去村子里的醫(yī)生家,求他——還像是討價還價——求醫(yī)生的助手,那里唯一的一個人,治好她的病?墒悄莻狠心腸的老頭子聳聳肩,很快就轉(zhuǎn)向下一個病人了。老兩口回到家,丈夫量了量妻子的身材,開始給她做棺材。他把這一筆“損失”也記在賬簿上。在生命最后的幾個小時里,他妻子試圖讓他想起他們曾有一個死去的女嬰,可是他卻想不起來了。給她辦完喪事,他自己也病倒了。那個吹笛子的猶太人來找他說話,他就把一肚子的火氣全撒在這個猶太人身上。他茫無目的地走到河邊,街上的男孩子們沖他大喊大叫。回到家,他想起了那個女嬰,回想他這一生,他覺得只是一連串的缺憾和損失而已。他把那把小提琴遺贈給了羅特希爾德。棺材匠死后,這個猶太人用這把小提琴拉出了哀傷得不可言喻的旋律。 小說題目中四個“騙人的地方”(羅特希爾德不是那位大亨;羅特希爾德不是一個小提琴手;羅特希爾德不是故事的主人公;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到了故事的結(jié)尾,都出人意料地自圓其說了:羅特希爾德變成那把小提琴的主人后通過繼承遺產(chǎn)而的確成了富翁;他不再吹風(fēng)笛,而是成了一個小提琴手,繼續(xù)演奏青銅的旋律。所以,讀者一開始遇到在題目中隱藏著的事實,然后發(fā)現(xiàn)這些事實都是錯的,只是到了最后一刻,又發(fā)現(xiàn)這四個騙人的地方都實至名歸,盡管晚了一些。 在這篇短篇小說中,猶太人和音樂之間、音樂和靈魂之間,都有一種微妙的、難以捉摸的聯(lián)系。乍一看,這篇小說似乎是通過青銅的眼光,運用了老掉牙的反猶太主義的套路:猶太人說話粗聲大嗓,滿嘴大蒜的臭味,他們剝削人,貪婪,牢騷滿腹,懦弱,體格衰弱,趨炎附勢。但是,故事的結(jié)局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小提琴的遺贈和樂曲的傳承使羅特希爾德變成了那個藏在棺材匠粗俗外觀下的深情者的繼承人!读_特希爾德的小提琴》的確有些哈西德教故事中的味道,而青銅本人也使人想起關(guān)于那深藏不露的正義之士的神話。 青銅喋喋不休地抱怨“損失”,讀者則要把他的怨言轉(zhuǎn)換兩次:一次轉(zhuǎn)換是喜劇性的,一次是悲劇性的。喜劇性的轉(zhuǎn)換和這一事實有關(guān),即:口齒不清的青銅總是在賬本的借方不僅計入真正的損失,也計入沒掙到手的收入。 那畢竟是一條河啊,不是一條小溪流。你可以去那里捕魚,把魚賣給生意人、職員和火車站膳食主管,然后賺的錢存進銀行。你可以劃船從一個地界兒到下一個地界兒,拉小提琴,各色人等都會給你錢的。你可以重新把駁船運輸?shù)纳飧闫饋怼强杀茸龉撞膹姸嗔。最后,你還可以養(yǎng)鵝,到冬天把鵝殺了,送到莫斯科去。興許光鵝絨這一項一年就能掙上十個盧布呢?墒撬皇前装椎乩速M了這么多年的時光,這些事兒他哪一樣也沒有做。他損失掉的錢那個多啊!您要是把這些都加在一起——捕魚、拉小提琴、開駁船、殺鵝——那他早就掙了老鼻子錢了。 而悲劇性的轉(zhuǎn)換包含著契訶夫偉大的創(chuàng)新,這一創(chuàng)新在他的短篇小說和劇作里均有體現(xiàn):去除了自古以來喜劇和悲劇之間的屏障;取消了這一嚴格的慣例,即“低等”人物,粗俗而無知的那一類人,必定屬于喜劇的范疇——他們至多有時會陷入凄慘的不幸之中——而悲劇的維度只留給“高貴的”人物。只有高貴的、受過啟蒙的人,才能“拿起武器,反抗那無邊的苦海,”才能從他們的苦難中得出有關(guān)命運、人類的境況、存在之荒謬,或者是他們自身性格缺陷的結(jié)論,由于這些東西,他們注定要失敗。 亞可夫·伊凡諾夫,別名青銅,在他臨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劇意識的高度。在他自己毫無意義的人生之外,用他那笨拙的、無知的方式,他這樣勾畫出人類的境況: 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沒有獲利,沒有快樂;一輩子就過完了,沒有目標,沒有目的。往前看,沒有任何盼頭;往后看,浪費的錢多得可怕,可怕得足以使你毛骨悚然。人為什么不能沒有這一切損失和浪費,就過他一輩子呢?……他得出結(jié)論,他只有一死才能獲利:這樣一來,他就不用吃,不用喝,不用繳稅,不用再侮辱人了。人在墳?zāi)估镆惶刹恢皇且荒,而是幾百年,幾千年,所以那利潤就大了去了……這個結(jié)論是正確的,當然了,卻不是那么好受的。在這個世界上,事情為什么安排得這樣奇怪呢?你只能活一次,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向世界展示的。 這一段悲劇性的獨白,不是出自一個英雄或哲學(xué)家王子之口,而是出自一個貪得無厭、心胸狹窄而無知的農(nóng)民之口,這就給這篇故事的開頭部分灑下了完全不同的光芒。表面上的貪婪和粗俗只不過是一層薄薄的外殼,讀者必須去掉這層外殼才能取出珍珠;不僅如此,貪婪、粗俗和珍珠是合為一體的。就好像契訶夫讓一個殯儀工匠扮演那位悲劇性的丹麥王子。那悲劇性的苦難、悲劇意識以及對宇宙秩序的反抗,在這個故事中都恰到好處地得到深刻的反映。 最后,契訶夫是在哪里又是如何在作者和讀者之間,背著主人公種下那默契的種子的?當這個棺材匠在床上孤枕難眠,他就去夠他的小提琴,這時候我們從這夜晚的旋律中,大概就能聽出那些默契。此時此刻,青銅既變成了一個掃羅,飽受邪靈的折磨,又變成了一個大衛(wèi),“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會發(fā)出錚錚的響聲,于是他就感覺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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