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時會發(fā)生會什么?24小時里,北京某省出了大事:省委副書記趙慧芝神秘失蹤,一同失蹤的還有經濟臺柱子——知名民營企業(yè)家王啟兆;該省的順安市爆發(fā)大騷亂……事件的背后牽出一張權錢交織的網…… 省委書記劉思毅這個年過不下去了。 官與商,情與法,生死博弈,兩難抉擇,誰有勇氣走出灰色地帶? 作者簡介: 梁曉聲,當代著名作家。 連續(xù)兩屆被直選為海淀區(qū)人大代表,曾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 自1984年起,名字被收錄進美、英、澳三國《世界名人錄》。 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法、韓、日等文字;作品(節(jié)選)曾被收入大陸和香港小學語文課本、多所大學對外漢語言教材以及美國某大學人文文學教材、日本國家漢語言義務教學教材。曾三次獲全國中短篇小說獎,六次獲《小說月報》百花獎,九次獲《中篇小說選刊》獎。 梁曉聲因其創(chuàng)作實績被學者和傳媒譽為“中國的巴爾扎克”,文學界曾將1984年稱為“梁曉聲年”。第一章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魯迅先生在小說《祝福》的開篇寫下這一行文字時,距今八十余載矣。 對于中國人,舊歷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于陽歷的元旦,許多方面,還簡直是更像年底了。卻也有另外的許多方面,逐漸喪失著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來,于是千方百計在年底(當然是舊歷的)前策劃出種種懷舊的事情;而有些人卻根本不計較它的存無,僅在乎假期的長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于是去旅游;蚺e家,或約友,甚或,只身。去到最沒有舊歷之年的年味的地方,在現(xiàn)實中過清靜的虛擬的年,或在虛擬中過超現(xiàn)實的網絡之年…… “魯四爺”們,竟還是有的。無論城市里,小鎮(zhèn)上,或是鄉(xiāng)下。未必全姓魯,也未必會被尊稱為“爺”。他們過年的興致,一般而言,是不如從前的“魯四爺”們高了。他們通常是將過年這一樁事情當成“公關”的機會來抓住的。一經按既定方針辦了,那陣勢,那排場,那鋪張,那豪奢,絕非八十余年前的小小一個魯鎮(zhèn)上的什么“魯四爺”可以相提并論的了。而且,都是一點兒也不講理學的。他們講謀略,講手段,講關系,講靠山,講背景,講明明無誠信而又似乎很誠信的智慧?偠灾,統(tǒng)而言之,講“厚黑學”。所以他們的智商絕對高于“魯四爺”們,但德性,則比“魯四爺”們差多了…… 祥林嫂,也還是有的。 她們已斷不會攔住一個知識分子(縱使對方如同一位八十余年后的魯迅),神經兮兮地問什么“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這一類瘋話了。 她們要么說著可憐的話伸手乞討。 要么,什么話也不說。還是伸手乞討。 她們已誰的話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識分子們的種種鳥話。 至于“阿Q”么,委實地不大好說了。大多數(shù)中國人早已不修習“精神勝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魯四爺”們早已不講理學,F(xiàn)如今的中國,是一個“物質勝利法”放之四海皆準的時代。據(jù)信,“阿Q”的子孫們鉆研此法的也不少,且產生了一些鉆研到高層次的榜樣。因為“假洋鬼子”們還在,又大抵是“物質勝利法”的推廣和倡導者,迫使阿Q的子孫們只得合棄舊法,追隨新學,所謂惑敵之計。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勝。 然而年底終究是年底,何況還是舊歷的。蕓蕓眾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貧民,公仆百姓,不管怎么個過法,誰都得過大年三十兒這一天的。哪一個中國人企圖繞過去,道行再高也是沒門兒的。 天空還是八十余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沒什么兩樣。 夜幕已經降臨,卻遲遲沒有“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未見爆竹的“閃光”和“鈍響”,更沒誰聽到什么“震耳的大音”?諝饫锫铮匀灰彩切岵坏健坝奈⒌幕鹚幭恪钡。 也許,現(xiàn)在的魯鎮(zhèn)仍一如從前。 假如它還在,并且還叫魯鎮(zhèn)的話。 但是這一座北方的省會城市卻是出奇的靜謐,從天上到地上。 因為這一座城市幾年前就頒布了禁放煙花爆竹的嚴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氣象,人們就在地上來加倍努力地營造。某些人士認為自己最有責任和使命使舊歷的年底最像年底,于是紛紛聚往大大小小的飯店去犒勞腸胃。 話說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記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聲,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們都能前往金鼎休閑度假村去玩樂個通宵,那這三十兒過得才算來勁兒!”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聽說今天夜晚,那兒歡度新年的盛況空前!” 于是眾人一時沉默,面面相覷,都顯出明知沒資格前往因而心情大為索然的模樣。 四個女記者中的一個,三十幾歲了年齡最長也是灑喝得最多的一個胸有成竹地說:“這有何難?” 眾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說:“只消我一個電話打過去,王啟兆他肯定會親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門外邊歡迎咱們。” 眾人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刮目相看——都知道王啟兆是金鼎休閑度假村的老板。 那女記者泛著酒暈的一無長項的臉于是得意洋洋。 她當著眾人的面打起手機來。 “大哥,我是你小妹!哪個小妹?聽不出來啦?我是王瑤呀!我在和些記者朋友吃飯。 哎,大哥,一會兒我們都去啊!去哪兒?去你那兒唄,就是去金鼎度假村呀!你在別處?鄭嵐她也不在度假村?那大哥你往度假村打個電話交代一下嘛……” 她的表情漸漸地就變了。變著變著,變得更加不好看了。 眾人的目光全都不忍再視地轉向別處了。 而她拿手機的手也緩緩放下了。 顯然,王啟兆單方面結束了談話。 忽然她破口大罵:“王八蛋!他撒謊!想不到他跟我也來這套!我非報復他不可!” 她那張本就不耐看的臉,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變得丑陋極了…… 斯時,一架客機從城市上空掠過。 這是一架在本市離港飛往南方某市的客機。由于是大年三十兒這個日子,半數(shù)左右的座位空著。一頭等艙里,只有兩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書記劉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書小莫。頭等艙的空姐預先已得知省委書記將乘此架班機,服務自是更加殷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書記的光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頭等艙。 幾分鐘后,劉思毅望著地面問小莫:“那是什么?”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說:“一片燈光! 劉思毅說:“我當然知道那是一片燈光。我指的是燈光之間那些忽高忽低、不斷變幻著形狀的東西!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說:“也包括那些東西。除了是燈光,不可能再是別的! 劉思毅批評道:“你別動不動就這么武斷好不好?我雖然懷疑那根本不是燈光,但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說那并不是一片燈光。我記得有位名人為自己寫過兩句座右銘——輕易不要懷疑別人的懷疑是不正確的;輕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確的……” 他邊說邊掏出眼鏡戴上了。 小莫則嘟噥:“如果我記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說過或寫過什么話,我就不會動不動說有位名人怎么說怎么寫的! 他隨手拿起一冊航空雜志,不再理劉思毅了。 專為頭等艙服務的空姐正在機艙前門那兒準備飲料。當秘書的居然敢跟省委書記斗嘴,這超乎她的常識,聽了覺得怪好笑的。 她輕輕走人頭等艙,一邊向二人遞送飲料一邊以仲裁的口吻說:“那確實不是燈光。” 劉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著臉問:“聽到了嗎?” “愛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說:“那是噴泉。” 聞聽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時望向了空姐秀麗的臉,全都不勝驚訝。 “不會吧?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劉思毅又變成了否定論之否定論者。 空姐微微笑道:“確實是噴泉。我們正從金鼎休閑度假村上空飛過。它的地下有溫泉。冬季里的噴泉,是它獨一無二的景觀! 是什么都不會覺得奇怪而又大為奇怪起來的小莫忍不住問:“它的老板叫王啟兆是吧?” 空姐說:“是的。他是我們省最具儒商氣質的儒商。一個人就構成了我們省商企界的一種儒商現(xiàn)象! 她引以為榮。 劉思毅忽然憶起,省委副書記趙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議他,要安排時間去金鼎休閑度假村視察一番,聽聽它的主人的匯報,對本省的民營企業(yè)家體現(xiàn)體現(xiàn)關懷…… 空姐離開后,劉思毅低語:“記著,咱們過完春節(jié)回來以后,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認識認識那位王……王什么來著?” 小莫說:“王啟兆。放心,慧芝書記也叮囑過我同樣的話了。” 小莫說完,掏出筆,在雜志的白邊上寫下了“王啟兆”三個字。 劉思毅默記著,引頸回瞰,卻已看不到那些絢麗的燈光和那些被燈光照射得同樣絢麗的噴泉了…… 然而滿夜空開放著五彩繽紛的簇簇禮花了。 在那一片沒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終于“也顯現(xiàn)出了將到新年的氣象”。禮花無聲地繪畫著夢幻般的天空,與魯迅筆下那八十余年前的小小魯鎮(zhèn)的天空相比,等于是將美術大師的杰作與兒童在紙片上的胡亂涂鴉同日而語…… 從近代到當代的八十余年的時間在中國地面上造成的變化,其巨大遠遠超出從一個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個一千年的古代的變遷。 “滄海桑田”一詞,其實用以形容現(xiàn)代了的中國的發(fā)展進程才尤為恰當。 而飛機轉眼間高升于萬米,穿過了夜的云層——什么度假村,什么燈光,什么溫泉也罷噴泉也罷是溫泉的噴泉也罷,以及禮花,以及什么舊歷的年底的跡象,如過眼煙云,皆不可見了。 劉思毅將身子坐正,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當金鼎休閑度假村的上空綻放著絢麗多彩的簇簇禮花時,八里以外的順安市,市公安局的慶功會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剛剛結束。慶功會原本是要在陽歷年的年底召開的。由于年底會議多,一拖再拖,就沒能趕在年底開成,于是決定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一并開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公安局每年照例是開的,本著節(jié)儉的精神,也不請歌星演員助興捧場,僅自己的同志們唱唱歌,出幾個節(jié)目,集體熱鬧一二小時而已。也是加強干群關系的方式,成為傳統(tǒng)了。 受獎的共有四位公安人員。刑偵隊的張副隊長、局長秘書小魏、小劉小孫兩名年輕的警員。張副隊長快四十歲了,在局里也算是老公安了。小魏則是女性,二十幾歲,正與小劉戀愛著。而小孫,在工作中和小劉是搭檔,關系特好。二人在張副隊長的領導之下迅速地破了一樁案子,所以獲獎。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卻是一樁與金鼎休閑度假村有關的案子。王啟兆和他的女秘書鄭嵐在歐洲旅游那半個月里,度假村被盜了一次。沒造成什么直接的錢款損失,被盜走了十幾幅畫,還有些玉雕的工藝品。畫也非是什么名家筆墨,是本省幾位畫家畫的,一幅幅鑲在或裱在框子里,懸掛于廳堂、走廊、高級的客房。當然,若在本省畫界論起來,那幾位畫家確實也稱得上是名家了。至于那幾件工藝品,不過就是從玉石廠定購的。美觀,卻非什么上好玉石雕的。只一件有點兒特別的價值,是金鼎休閑度假村的“總設計師”、老雕塑家、省美協(xié)副主席的作品,不算太大,雕的是小愛神丘比特向他的母親阿佛洛狄亞撒嬌的情形。那些畫全都被從框中抽去,或用刀沿著四邊切割下來。而那些工藝品,大約是塞進麻袋里背走的。顯然不是一個人干的。度假村的圍墻很高,幾個人甚或一伙人居然成功地實行了一番盜竊,在度假村引起不小的震驚。這要是傳揚開來,肯定會影響入住率。幾位臨時負責人一商議,覺得還是先不急于打越洋電話向王啟兆和鄭嵐匯報為上,怕干擾了二人旅游的好心情;卻也不敢怠慢,立即向公安局報案了。 離城僅僅八里,肯定是市里的不法之徒干的!度假村在市境內,剛開業(yè)沒幾個月,倘若經濟收入受到嚴重損失,保障一方治安的公安局是有連帶責任的! 度假村前去報案的一個副經理身份的人,話里話外有那么點兒興師問罪的意思。 立案科的知道金鼎休閑度假村是有背景的;知道老板王啟兆非是平頭百姓,而是省政協(xié)委員、省民營企業(yè)家協(xié)會副主席、省工商聯(lián)副主席什么什么的;還知道王啟兆曾一一拜訪過包括公安局局長、書記在內的市委一干領導,極受禮遇——他既然知道這些情況,自然也不敢怠慢,諾諾連聲,當即就向局長和書記匯報了。 局長和書記一聽,就雙雙地親自出面,將度假村的“副經理”請入會議室,細問案情。 其實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副經理,只不過是負責管理保安隊的一個小頭目罷了。他唯恐引起的重視還不夠,夸大其詞,說那些畫和那些藝術品,總價值一百多萬呢! 局長和書記對視一眼,局長說:“一百多萬,在本市,絕對夠得上是大案要案了。近年,本市還沒發(fā)生過價值一百多萬的盜竊案呢!”——說罷,向書記暗丟眼色。 書記心領神會,緊接著說:“是啊是啊,那么現(xiàn)在就算正式立案了,但是責任得分明白。度假村并不是在我們市境內,而是在市境邊兒上,靠市境外邊的邊兒上。也就是說,雖然離我們市近,但實際上是在我們市公安局的治安轄區(qū)范圍以外。在外邊就是以外嘛。雖然離省城不近,一百六七十里,比離市遠多了,但卻是在省市兩級公安局的治安轄區(qū)范圍以內。所以呢,從治安分工上講,破這一樁案子應該是省公安廳或市公安局的事。但我們市公安局,畢竟也在省公安廳的垂直領導之下,既然你代表度假村方面首先向我們市公安局報案了,而我們局長剛才也表態(tài)了,要當成一樁大要案來立案,那么我們將一定指派骨干警力,從速偵破。能為省市兩級公安部門分擔一樁案子,也是我們責無旁貸的嘛!” 到底是當書記的,說起話來,方圓有度,客客氣氣滴水不漏。 “副經理”興師問罪的來勢,頓時被挫盡了,末了只有連連稱謝不已。 局長和書記,卻并不是相互配合得多么良好的兩位公安領導同志,甚至也可以說,多年以來權力摩擦挺深的。但既然都與市里的一干頭頭腦腦被王老板隆重宴請過,既然當時都給過王老板名片,他們在對待那么一樁大要案的態(tài)度上,也就難得地較為一致。 刑偵隊的張副隊長和小劉小孫接受任務后,晝夜偵破,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那是一件沒什么難度的案件,現(xiàn)場所遺案跡多多。一干盜犯,無一漏網,悉數(shù)捉拿,移交司法部門。不久便被一一判了刑。果然,每個都是市里的人,卻并非市里一貫的不法分子。市里的治安情況近年挺好,沒有什么一貫的不法分子。他們都是些曾在市里經營過私家洗浴場所的人。溫泉被度假村的管道引走了,只有少數(shù)幾個和市里的頭頭腦腦關系熱乎或沾親帶故的人,還能繼續(xù)沾點兒地下溫泉的光,依舊營業(yè)。其他利用溫泉所開的私家洗浴場所,一概被以這樣或那樣的法律理由勒令停業(yè)了。有人經營得正來勁兒,有人則剛剛貸了筆款,狠狠地投了一筆資金裝修完畢。他們看著金鼎休閑度假村那里終日車水馬龍,紅紅火火,而自己或斷了奔小康的途徑,或賠了個落花流水,自然恨不打一處來。于是某夜聚集在一起罵爹罵娘發(fā)泄了一通,光罵罵還不解氣,便仗著幾分醉膽,犯下了那樁一個個悔之晚矣的盜案。畫是一幅也沒銷贓出去,工藝品也都保存完好,沒磕破沒缺角的。正所謂人贓俱獲,一個個也供認不諱。做都做下了,就那么一樁事,就那么一種解解恨假以顏色的動機,有什么可拒不招供的呢? 那時王啟兆和鄭嵐已雙雙從國外回來了,二人聽了匯報,沒表現(xiàn)得多么惱火。他們心情都很愉快嘛,覺得大可不必因為那么一樁事就破壞了從國外帶回來的好心情。非但沒表現(xiàn)得多么惱火,還夸獎了幾個屬下。認為他們處理得及時、得當。當時沒打越洋電話向他倆匯報的想法,實在是很人性化的一種考慮。 王啟兆又讓鄭嵐用她那一手漂亮的字體寫了兩封感謝信。一封是寫給公安局的,一封是寫給法院的。備了兩份錢,每份五萬元,連同兩封感謝信,隔日派人給公安局和法院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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