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你若盛開,清風(fēng)自來:世間曾有三毛


作者:冷湖     整理日期:2014-10-22 19:42:05

 【風(fēng)夕薔薇】系列圖書共有三部,分別是林徽因、張愛玲、三毛的人物傳記典藏本。
  《你若盛開,清風(fēng)自來:世間曾有三毛》將全面梳理三毛傳奇性的一生,以通俗的角度,和讀者分享三毛的生平、作品和精神世界。
   若想讀懂三毛,便要循著她旅程的軌跡,沿著那漫長無邊的車道,飽覽那沿途的風(fēng)景,看過那平凡的站臺,至此,一個真實、完整的流浪女子方才近在眼前。一行足跡,即是三毛的一片碎影,藏著她內(nèi)斂至深的愛。拾起一根遺落的發(fā)絲,便在風(fēng)中搖曳出她的人生傳奇。 
   
  作者簡介:
  冷湖,原名張亮,歷史專業(yè)出身,酷愛文學(xué),曾任教師。將一本書,讀到無心,將一個人,愛到無力。
  目錄:
  足跡一:起程·黃角椏·花蕾之痛
  1.微笑的駱駝
  2.叛逆精靈
  3.安上車輪的童年
  4.被世俗吞噬的友誼
  足跡二:跌落·孤室·自閉之苦
  1.鐘情“匪兵甲”
  2.沉沒的純真
  3.困在瓶中的花蕾
  4.琴聲難撫我心
  5.那一縷天堂偷來的暖光
  足跡三:疾走·陽明山·初戀之殤
  1.穿著紅鞋旅行
  2.愛與痛的擁抱
  3.因為愛你,才簽了離開的船票足跡一:起程·黃角椏·花蕾之痛
  1.微笑的駱駝
  2.叛逆精靈
  3.安上車輪的童年
  4.被世俗吞噬的友誼
  足跡二:跌落·孤室·自閉之苦
  1.鐘情“匪兵甲”
  2.沉沒的純真
  3.困在瓶中的花蕾
  4.琴聲難撫我心
  5.那一縷天堂偷來的暖光
  足跡三:疾走·陽明山·初戀之殤
  1.穿著紅鞋旅行
  2.愛與痛的擁抱
  3.因為愛你,才簽了離開的船票
  足跡四:漫步·馬德里·癡情之困
  1.寂寞是突來的細雨
  2.邂逅在葡萄青澀時
  3.流淚的法國帽
  4.西柏林不相信愛情
  足跡五:回歸·臺北·仙侶之緣
  1.揣著靈魂回家
  2.命運是個魔術(shù)師
  3.與馬德里的再次擁吻
  足跡六:停留·撒哈拉·風(fēng)沙之吻
  1.幻想是風(fēng)中的一粒沙
  2.烈日曬干缺水的脆弱
  3.在荒漠里種滿綠洲
  4.贈你刀叉,分享生命
  足跡七:守望·拉芭瑪·陰陽之隔
  1.任何愛情,都有一個窟窿
  2.誰動了我的荷西
  3.噩夢是悲劇的鬼魂
  4.沒有你的故事,我是誰
  足跡八:蜷縮·暗夜·空虛之吟
  1.文字是不死的情人
  2.與神對話,便是擦洗精神的臉頰
  3.才情是喝醉的哀傷
  足跡九:追逐·烏魯木齊·絕望之歌
  1.樂聲喚醒枯萎的花朵
  2.現(xiàn)實偷走夢的睡眠
  3.憤怒是愛的影子
  4.離恨是晴天的一片烏云
  足跡十:終點·病房·玉碎之夢
  1.通靈塔上的寂寞之花
  2.旅程終點,便是我不再回來
  3.沙漠中有一串不肯離去的蹄印三毛曾說過很羨慕我和秦漢恩愛,也想找一個關(guān)心自己、可以談心的及工作上的伴侶,可惜未能找到理想對象。對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懷念。她太不注意保護自己……我曾經(jīng)勸她不要太過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也要為父母保養(yǎng)身體。
  ——演員林青霞
  三毛不是美女,一個高挑著身子,披著長發(fā),攜了書和筆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輕的堅強而又孤獨的三毛對于大陸年輕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來估價都是不過分的。許多年里,到處逢人說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讀者,藝術(shù)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羨著三毛這位真正的作家。
  ——作家賈平凹
  有些本來是含義美好的名詞,用得濫了,也就變成庸俗不堪了。才子才女滿街走是一個例子,銀幕、熒幕上的奇女子頻頻出現(xiàn)也是一個例子。我本來不想把這種已經(jīng)變得俗氣的銜頭加在三毛身上的,但想想又沒有什么更適合的形容,那就還是稱她為奇女子吧!捌妗钡恼嬉馑紤(yīng)是“特立獨行”,按辭海的解釋,即志行高潔,不肯隨波逐流之謂也。
  ——作家梁羽生三毛曾說過很羨慕我和秦漢恩愛,也想找一個關(guān)心自己、可以談心的及工作上的伴侶,可惜未能找到理想對象。對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懷念。她太不注意保護自己……我曾經(jīng)勸她不要太過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也要為父母保養(yǎng)身體。
  ——演員林青霞
  三毛不是美女,一個高挑著身子,披著長發(fā),攜了書和筆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輕的堅強而又孤獨的三毛對于大陸年輕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來估價都是不過分的。許多年里,到處逢人說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讀者,藝術(shù)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羨著三毛這位真正的作家。
  ——作家賈平凹
  有些本來是含義美好的名詞,用得濫了,也就變成庸俗不堪了。才子才女滿街走是一個例子,銀幕、熒幕上的奇女子頻頻出現(xiàn)也是一個例子。我本來不想把這種已經(jīng)變得俗氣的銜頭加在三毛身上的,但想想又沒有什么更適合的形容,那就還是稱她為奇女子吧。“奇”的正面意思應(yīng)是“特立獨行”,按辭海的解釋,即志行高潔,不肯隨波逐流之謂也。
  ——作家梁羽生
  三毛很友善,但我對她印象欠佳。三毛說她“不是個喜歡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說話的人”,我看卻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這個框框就是她那個一再重復(fù)的愛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鄉(xiāng)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國際路線,和白開水式的泛濫感情。如果三毛是個美人,也許她可以有不斷的風(fēng)流余韻傳世,因為這算是美人的特權(quán)。但三毛顯然不是,所以,她的“美麗的”愛情故事,是她真人不勝負荷的……
  ——作家李敖 世間凡人,皆擁有愛的權(quán)利,亦渴望愛的所求與歸屬。愛情,如同那天空朗照的燦陽,亦如那夜幕閃爍的明月,它屬于你我,光輝投在每個人的笑靨上。若未能親自前往那愛的綠島,便沒有真正品嘗到愛的滋味。人,若無愛的雨潤水養(yǎng),便是不完整之人,錯用了缺憾的生命。故此,世上每一寸陽光,都屬于敢愛、懂愛、惜愛之人;世上每一尺土地,都屬于用情、專情、長情之人。無愛的生命,即是無果之樹,無香之花,無根之木。
  三毛便是愛的化身,寄情大愛與眾人,鐘情小愛與伴侶。她雖在愛之苦旅中頻頻受傷,但未曾停止對愛的追尋與求索。想來,許是三毛之柔弱令其愛得太深,亦愛得甚濃。有時,深濃之情反讓對方難得喘息,而是倍感愛的壓力。由是,無奈便成了愛的最終歸宿。
  愛之離恨,便讓三毛戀上自傷。她以自閉逃脫愛的魔掌;她以自懲切斷愛的脈搏;她以自絕終結(jié)愛的余燼……一切,皆因愛得失去自我。
  浪漫、敏感、細膩的三毛,亦是悲哀、多難、痛苦的三毛。若世界是一片沙漠,她便是那黃塵中漸行漸遠的駱駝,以微笑示人,以歡歌示世,卻以獨飲悲愴明照內(nèi)心。
  蒼白的臉龐,是那歲月洗練的積淀神采;青腫的眼簾,是那年華淘盡的陳釀余味。三毛不美,三毛不凡,她自有真實的個性,亦有個性的真實。她是魅力獨具的巾幗,亦是平常無奇的女子。
  現(xiàn)實的三毛雖不曾美麗迷人,但書中的三毛卻是天使般的人物。她特立獨行,她吸引人心,她神秘古樸。她的志趣和追求,令她畢生經(jīng)營的愛情、婚姻、寫作、為人都綻放出華美的五彩。
  故而,三毛的一生是完整的故事,雖留懸念,但不曾擾亂開端的美妙;雖有遺憾,卻不能紛擾情節(jié)的連貫。三毛的生活充滿愛,充滿找尋的腳步,亦充滿夢的追逐。即便愛人故去,三毛依舊挺立筆尖憤而疾書,她生命的光環(huán)不曾因悲歡離合而退去亮度,因為她還有大愛要贈送于人,她還有綿綿的自傷以作自省。
  三毛是風(fēng)中消逝的花瓣,玫瑰色頓成永恒的絢爛,淡淡花香作別將至的枯敗。由此人間山河,余韻經(jīng)久不息。風(fēng)中有她的側(cè)影,雨中有她的腳步,雪中有她的足印,霧中有她的輪廓。三毛的離去讓她成為不死的傳奇、不終的圣歌、不謝的嬌花。
  斯人已去,文字尚存。三毛的芳魂,并未隨她的肉身化為腐朽,而是在那清晨岸畔,在那小巷街邊,在那花園長椅,化作一本浸濕了香氣的書卷,與人閱覽,與人沉思,與人纏綿。真實、質(zhì)樸的文字,是三毛精神的灰燼,雖四散飄飛,卻不曾離開這世界,離開永遠愛她的人們。
  在撒哈拉的一座“沙漠宮殿”之中,三毛飄逸的長發(fā)輕盈舞動,那雙渴盼愛的眼眸,在默默地注視著同樣追尋愛的旅行者。
  三毛,猶在你我身邊,只要有愛。
  足跡一:起程?黃角椏?花蕾之痛
  1.微笑的駱駝
  它不在沙漠里奔走,駝峰中儲存的不是能量,而是被它積攢起來的、一生準(zhǔn)備使用的淚水。它一旦渴了,就會將淚水釋放到自己的身體中,將那些往日的愁苦、點滴的感懷和內(nèi)心深處的落寞融化在細胞之中,繼續(xù)分裂,抑或簇擁成團。
  它喜歡游蕩在沙漠里,四蹄被炙熱的粒狀物質(zhì)按摩著,從它的末梢神經(jīng)一直傳遞至它的頭腦,幻化成一個美妙的世界倒影。然而在這倒影的夾層內(nèi),卻是它深藏的刻骨銘心的愛和透徹心扉的傷。
  它喜歡四處行走,將自己對生命的摯愛和對生活的渴望凝聚在足印里,讓愛融化,讓傷彌散。它一生所追尋的是愛,一種將體內(nèi)所有能量盡情釋放的暢快;它一生所承受的是傷,一種將心里全部情感合力揉搓的折磨;愛讓它不斷前行,傷讓它持續(xù)頓悟。
  它一路彳亍而行,就是為了收集別人遺落在旅途中的夢想、希望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觸摸痕跡。它一路踉蹌而走,也是為了苦苦地修行和淡淡地自懲。因為它將愛視為終生追逐的歸宿,又將傷看做一路走來的墓志銘。這頭注定要赤足奔走的駱駝,渴望將自己的足跡帶到四面八方,讓那滾燙的血液接受著大地的錐刺和磨礪。
  在疼痛的瞬間,它便懂得了愛,也迷戀上了自傷。
  它的確在哭泣,它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抽痛。然而,它的淚水沒有滴落在沙粒當(dāng)中,因為那是一個生命最高傲的水分,所以它的哭聲只有它自己能夠聽到。
  它喜歡用特立獨行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但這并不是一種幼稚的炫耀,而是一種輕聲的呼喚,呼喚那些停留在遠方的愛念。它的所有思戀,都寄托在這一路顛簸之中。
  從重慶到臺灣,再從臺灣走向歐洲。這頭驕傲、執(zhí)著、懷有夢想的駱駝一直沒有放棄過,途中經(jīng)歷無數(shù)站口,有大之所,有小之地……但是無論哪里,都只是它回望片刻的定格,并非貪戀深陷的終點。它懂得旅行的腳步是它思考的法條,只有不斷地前行和觀看,才能一如既往地撞擊著生命的弦樂,奏響那最動聽的樂章。
  雖然它游歷四方,雖然它熱愛所到之處的美景,但是它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屬于自己的只有沙漠——那些黃色、流動、溫?zé)岬臇|西。它行走的四蹄,正是它最引以為豪的帶動靈魂生長的鐘擺;它寥落的腳印,正是它最刻骨銘心情愫流淌的圖騰。
  沒錯,這些足印就是這頭駱駝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文字:神秘、激昂、靈動……這些文字的特別在于,它是用一次次呼吸和心跳凝結(jié)而成的。沒有這些文字,它的旅途就缺少了點綴,缺少了路牌,缺少了所有能寄語它心靈之聲的標(biāo)志。
  這就是三毛,一頭持續(xù)奔走的駱駝,一個終生被愛與傷撫摸的苦行女。只不過,它的淚水你永遠都看不到,因為那是它用來滋潤內(nèi)心沙漠的養(yǎng)料,怎肯輕易讓你一睹其真身?
  三毛渴望在未知的世界里奔走,將她的大愛散布在所到之處,將她才氣的芳香和生命的激昂帶到各個她原本并不熟悉的角落,就像一棵被風(fēng)吹散開來的蒲公英,白色的絨毛瞬間碎開,以純潔的靈魂飄落到非洲的撒哈拉、歐洲的西班牙、南美的熱帶雨林……于是,一幅美麗精致的形態(tài)剪影便定格在這個瞬間,綻放出她最高潔傲岸的花瓣和最圣靈無瑕的枝葉。
  然而,在這疲于奔走的旅程中,三毛也在潛意識的導(dǎo)引下戀上了自傷。因她生來敏感純性,故不善于將敵意和仇視化解在風(fēng)中,所以總需時時刻刻警醒自身。由此,那柔美的傷便成了絕佳的藥劑,冷冷地注入她的血液,催化著她的心鍍上一層又一層的腱膜。
  三毛的單純便像她的生命履歷一般,總是那么透徹、晶瑩和潔白,在純粹中誕生,在純粹中成長,在純粹中消亡……不著痕跡的情感悸動,不留空泛的文思泉涌,不違初衷的熱情洋溢,總是充溢著她那顆始終飽滿、孕育著的心。
  三毛也是復(fù)雜的,她的文字絕不是一覽無余的直白,也不是無病呻吟的空洞,更不是矯揉造作的虛假……要想讀懂三毛,就要做她心靈的鄰居。一個沾滿市井之氣的人,一個充斥邪思惡念的人,一個暗藏鬼胎歹心的人,是無法靠近她的文字和她的人的,更難以得到三毛終生追尋的“大愛于人”。因為三毛的復(fù)雜,是一種純粹的復(fù)雜,正如她早年酷愛讀書那樣,一顆少女悸動的心一往無前地鉆入那浩如煙海的文字海洋之中。
  三毛是帶著傷痕的三毛,因為幼時的經(jīng)歷讓她那顆敏感脆弱的心被劇烈地觸碰到了,一如一朵尚在蓓蕾之年的花兒,被人過早地摘下了那絢爛的花瓣。不過,三毛從未真正將這種外界之傷當(dāng)做博取他人同情的素材,而是在太極“借力還力”的奧妙中烙在了靈魂的深處,時刻提點自己堅硬起翅膀,為的是不懼風(fēng)雨的襲擾,更為她追索愛的最終完結(jié)。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才使三毛不顧一切地到處行走,因為她厭惡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地停留,因為一旦她熟悉了某個地方的氣息,她就會擔(dān)心自己某一天不得不離去。對三毛而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離別更痛苦的事情了。所以,當(dāng)丈夫荷西意外辭世之后,她的精神世界開始迅速枯萎。她習(xí)慣了那個男人的呼吸,習(xí)慣了那個男人的語氣,因此難以找回往日的幸福時光。
  荷西對三毛而言,是她大愛的最高熔點,而荷西的離去,也便成了三毛自傷懲戒的終結(jié)。所以對于三毛來說,停留在一個人的靈魂中是相當(dāng)可怕的事情。因為越是熟悉越是難以割舍,越是難以割舍就越是深入骨髓。荷西整整苦戀了三毛六年,在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狀態(tài)中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對于三毛而言,這段痛苦難當(dāng)?shù)膬?nèi)心煎熬是她曾經(jīng)并沒有想到的,因此當(dāng)她與荷西執(zhí)手之際,倍感這種真情的價值所在。在短暫的生命當(dāng)中,能夠有一個人肯拿出六年的時間去思念另一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實在是大度和慷慨。
  至此,這頭微笑的駱駝似乎看到了在生命中日漸升起的曙光,這是它最切入肌膚地嗅到了生命的芳香——一種被人欣賞,被人想念,被人琢磨的特別感覺。從此,在這頭不敢停留、不愿意停留的駱駝身上,多了一個誓死追隨的同路人,即便是在這個同路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后,他身下的駱駝仍然肩負著他的體溫、他的重量以及他最后的不甘。
  三毛很像一頭駱駝,一頭渾身充滿力量的駱駝。雖然這種力量未見得是一種高超的智慧和過人的膽識,卻讓世上的很多人為此而深深折服。沙漠中一串長長的足印,構(gòu)成了一道最瑰麗、綿延的奇景。正是這些足跡,讓仰慕三毛的那些人不斷地追尋和體味,試圖要抓住其中那最清晰的輪廓。
  駱駝的力量是其他生靈難以企及的,它可以四五天不進食不喝水,卻能夠載著重物在炎熱的沙漠當(dāng)中穿行,眼中只有前方的目的地。因而,這段煉獄之旅便成為駱駝自懲的修行之道,也成為它采摘愛之花的必經(jīng)之途。當(dāng)駱駝到達一處水草豐滿的綠洲之后,便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源泉,然后將其倍加珍視地藏在駝峰當(dāng)中,以便承受下一輪的自懲自傷。然而,駱駝不會眷戀綠洲的美妙,不會懼怕前路的艱險,它的心中只有目的地那一方誘人的色彩。畢竟,那才是它最終渴望的結(jié)果,雖然縹緲。
  這就是三毛,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尋找著愛的歸宿。盡管這歸宿對外人來說,顯得那么撲朔迷離和游移不定,但是對于這頭駱駝而言,它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藏在了這個最終的目的地里。不帶雜念,不帶懶惰,不帶空想,這個如同耶路撒冷一樣的地方就可以找得到,也可以在那個地方生根發(fā)芽,將它一路小心呵護的思想、感懷和落寞都鄭重其事地安放其中,就像為它的青春做了一次難以忘懷的祭奠。
  駱駝的微笑,就像它曾經(jīng)悄悄地哭泣過一樣,在默默無聲的狀態(tài)中展露出它最愉悅的瞬間。對于駱駝而言,微笑就像生命中被剝開了一片堅硬的外皮,里面的鮮嫩果實帶著撲鼻而來的香氣散佚在沙漠之中。那低淺的微笑聲悄然傳送到更遙遠的沙漠邊際,于是在那個邊際里便種下了一棵茁壯成長的樹苗。
  三毛的微笑是一汪清澈的溪水,在潺潺流動中綻放著生命的媚色。她的文字沒有過多的辭藻修飾,不會讓生澀難懂的詞匯充斥在她的文章之中,所以每一個讀過她文字的人都會身臨其境地靠近三毛的精神世界。不過,你靠近這個世界卻無法擁有這個世界,更不可能完全讀懂這個世界,因為三毛的單純和復(fù)雜永遠都矛盾、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即使讀過一百遍、一千遍乃至一萬遍也仍然只能貼近——距離她靈魂保留著最后一寸。
  就是這最后一寸,讓無數(shù)人都為三毛而癡狂、嘆惋、神傷。然而,也正是這最后一寸,讓那頭在沙漠中不斷徜徉的駱駝扯開了嘴角,吐露出一個最輕柔、最干凈的微笑。
  駱駝笑了,笑在山花爛漫之際,笑在云開霧散之時,笑在夕陽西下之刻。這一淺淺的微笑,讓駱駝那顆細膩、盛開的心臟充滿了無盡的力量,遠遠超過了它駝峰中儲存的能量。于是,這頭微笑的駱駝在眾人的仰視和駐足中邁開了它有力的腳步,向著遠方的歸宿之地緩慢、堅定地走去,偶爾回回頭,瞥到一張又一張翹首企盼的臉。
  可是,駱駝回報的只有微笑,淡然、純凈、轉(zhuǎn)瞬即逝。
  2.叛逆精靈
  被薄薄的、多情的霧曖昧地包裹著,于千萬顆水滴中盡顯淡雅、靜謐的朦朧之美。群山簇擁之下,熱烈而不輕褻,溫婉又不矯揉。陽光熨開了這一處的寂寥后,便是一片光芒萬丈的復(fù)蘇之地。
  重慶,黃角椏,彌漫著鄉(xiāng)土氣息的角落,古樸且充滿詩韻,其中夾帶著許久未解開的上古密語,在這多雨的盆地中攢下了一團零落、幽異的美。霧氣昭昭,月色妖嬈,數(shù)不盡的悠遠風(fēng)情,讓三毛在氤氳中隱去了她所欠缺的美麗與迷人,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執(zhí)著和多情。她在這不明晰的邊緣綻放出醒世般的淡淡一笑,笑對這遭受欲望蹂躪的世界。
  凡是景色凄迷之地,大抵都有經(jīng)歷坎坷之人。也許,正應(yīng)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古話,含羞執(zhí)拗的黃角椏,自然誕生了內(nèi)斂敏感的三毛。生于這似被煙霧纏繞的世界,三毛的性情中不免增添了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一層世俗之人難以解讀的外殼,然而正是這種讓人糾結(jié)的不透徹,才鑄就了三毛的與眾不同,也成就了她帶有羅曼蒂克色彩的精神天堂。
  三毛,一個終生都在用身體流浪和精神放逐的苦行女,如黛玉欠了寶玉那么多淚水一般,攜著前生對人世的無盡留戀,揣著一顆忐忑不定的熾熱之心,悄悄地向這個世界再次靠攏。
  此時,乍暖還寒的三月,稍稍退去了冬日的冰冷與蕭索,慢慢換上了四月芳菲的清艷霞衣,這便是三毛降生于世的特殊季節(jié)。
  有些人會沉迷于星座,沉迷于和這個世界初次相逢的時刻;蛟S這種情結(jié)并非全無來由,人降生于怎樣的季節(jié),終歸會受到些許影響罷了。讓人難以看透和讀懂的三毛,性格中潛藏著寒冬未去的冷漠和孤寒,也隱匿著初春將至?xí)r的小溫與微熱。這一冷一熱,深深地凝聚在三毛的骨髓中、血液里乃至靈魂深處。
  窮極此生,三毛無論生活還是寫字,其實都逃不開兩件事:大愛于人,小傷于己。大愛,是三毛廣授仁心,至誠待人;小傷,是三毛自閉自懲,她如欠了這個世界無限情債的囚徒,帶著滿袋子的愛心糖果降落于世,在經(jīng)歷了初戀、苦戀、別戀、血戀、絕戀之后,終帶著累累傷痕辭別人間,重回那只屬于她的神秘歸地。
  于是,黃角椏便成了三毛愛與傷的始發(fā)站,如一顆幼小待發(fā)的種子,被深埋于此處,留了供她在四十八年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足夠養(yǎng)料與空間。須知,三毛并非一株只為觀賞的嬌花,而是一盆充滿奇特力量的生靈。
  始發(fā)站,氤氳之氣退去,迷霧之色頓開。
  黃角椏的一處宅院,在冬去春來之際,迎接了這顆幼種的降臨。那年,正是如血的硝煙彌漫時代。血染的江山,在疼痛的喘息中繼續(xù)孕育著千千萬萬的幼小生命,而三毛,便是這其中一個。一個帶著蒼茫的對無限生機的渴望,帶著斑駁對美好風(fēng)景的虔誠,緩緩地開始了人生的征途,無聲無息地在這刀槍交錯的時空下劃出一道溫婉而又凌厲的線條。
  三毛那滿溢著愛之淚的眼窩和那被傷之刃劃傷的手指,在從母體脫落之后,于無形、無影中鉆入這塵世的凄涼與鬼魅之間,樂此不疲,心蕩魂飄。她要開始的絕非一段尋常之旅,而是一段讓俗人不解、讓庸人側(cè)視、讓哲人思痛的赤足之旅。
  三毛之父陳嗣慶,乃一位頗有些經(jīng)商頭腦的儒雅之人。他生于上海,后在復(fù)旦大學(xué)法律系做了律師。不久,經(jīng)媒人牽線,陳嗣慶結(jié)識了三毛之母繆進蘭,遂成為伉儷。繆進蘭是一位深具西式教育理念的女子,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在嫁入陳家之后便成為了專職主婦,開始相夫教子的小室生活。
  父母的修養(yǎng)、氣度和閱歷等個性特質(zhì),自然對三毛的成長不無影響。在三毛的性格烙印中,最為鮮明的自然是那濃烈但不粗重的書卷氣,此處許是受母親的遺傳;另外,看似柔弱的三毛也是綿里藏針,否則不會在那荒蕪的沙漠中待那么久。這一點,恐是沿襲了父親從商的堅韌。而正是這堅韌,促發(fā)三毛在披荊斬棘的流浪之旅中無往不利,也帶給她最徹骨的刺痛與暗傷。
  三毛的降生,好似一朵奇葩誕生在瑰麗的花園之中,帶著淡淡的清香,讓陳家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飽嘗戰(zhàn)亂之苦的父親,為三毛取了“陳懋平”這個名字。其中的“平”字,便是向往和平之意。自然,從商者最不愿生逢亂世,因為會壞了生意,所以更希望世間不再有顛沛流離和血流成河。
  至于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懋”字,并非是陳嗣慶信手拈來,而是陳家族譜中的必用之字,卻因三毛不愿書寫筆畫如此繁多的字竟將其抹掉。從那之后,三毛便稱自己為“陳平”,一個簡單易記的名字。更讓父母哭笑不得的是,三毛還慫恿兄弟姐妹們將“懋”字拋棄,如同一位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
  這便是三毛性格中最為顯著的因子之一——特立獨行,隨性叛逆。三毛生來不喜歡被束縛,厭惡條條框框,如同一只熱衷于在曠野中奔跑的小鹿,喜歡不斷地前行和尋找,去追逐她所向往的水草豐美之地。一旦途中遭遇阻隔,她便會生出無限憤怒和哀怨。
  三毛要的生活,并非是血與淚的慘痛交織,卻又少不了血與淚的如影隨形。只是在黃角椏這個生命的出發(fā)地,她不得而知罷了。
  因戰(zhàn)亂荼毒生靈,陳家并未在重慶駐足太久,因為這戰(zhàn)時的陪都總是受日軍轟炸的威脅,所以僅停留了三年光景便另尋他處。此間,幼年的三毛沒有留下其生命初始階段的太多痕跡,而是如尋常孩童一般默默生長、悄悄懂事。不過,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三毛不似同齡女孩的性格特征:敢于冒險,樂于探知,曾為了獨樹個性走近一個無人敢靠近的荒冢,也喜歡在殺豬宰羊時細細觀察那些生命被終結(jié)的過程……當(dāng)然,這一切所作所為并非是三毛殘忍,而是因她對事物天生的好奇。
  三毛的古靈精怪,是她初入世間時留給身邊人的印象,就像來自另一個不凡世界的蒲公英,在奇妙的風(fēng)中飄落到這個世界里,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總是注視著身邊的草木、人物、街市以及其他景致,注入她的愛,也藏下了她今后必受的苦難與折磨。在黃角椏這個寧靜小地,三毛暫時隔離了狼煙的戲謔,躲進了一個相對安逸的世外桃源,讓那緊緊包裹著愛與傷的嫩種由冷變暖,由暖開裂,進而向著成熟期漸漸延伸……由此,黃角椏成為捍衛(wèi)三毛童年的第一塊圣地,也就此封存了一段淡如清水的記憶。
  人之成長,有時便像那破土而出的花的莖,離出生地越近,便更易沾染上泥土,但這泥污卻是綠色無害的;相反,越靠近陽光,莖就越純凈,然而那種純凈卻現(xiàn)出一種蒼白,因為它在用高傲的“潔白”掩飾它成長的污跡。對于三毛而言,黃角椏留下了她邁出人生腳步的初次蹣跚之態(tài),雖無華美的開篇,但總是帶著淡淡的韻味,勾起過往者的駐足。
  3.安上車輪的童年
  幼時的三毛,淘氣、好動,甚至有點乖戾,所以常會惹出一些小禍,或者做一些讓家人難以理喻之事。因此有人曾取笑,三毛是陳家上輩子欠的債,今生是來償還的。
  在親人、愛人之間,有時真?zhèn)如欠債一般,總有一方不計回報地付出,像蠶不斷地傾吐體內(nèi)的絲一樣,直到血淋淋地抽盡之后才恨恨作罷?v觀三毛走過的四十八個春秋,其中確有些年景讓家人惦記和不安,只是,這并非是三毛刻意輕視親情,而是她不喜歡終日廝守,她更喜歡的是遠在親人之外的那種深切的思戀。當(dāng)然,此種獨特情懷,有些人斷然理解不了。
  1946年,戰(zhàn)火停息之后,世間又恢復(fù)了短暫的寧靜。此時,陳家遷入南京鼓樓頭條巷四號的一幢大宅中,開始了一段不同于黃角椏的生存記錄。醞積在三毛體內(nèi)的愛與傷,在深埋淺出之后漸漸回復(fù)氣力,回復(fù)生機。
  頭條巷有種曠無止境的美:安靜曠然的走廊,回蕩著神秘莫測的腳步;高雅別致的門臺,托起了素雅凝重的風(fēng)韻;旋轉(zhuǎn)盤繞的樓體,轉(zhuǎn)出來無限遐想的空間……這一番有別于黃角椏的景象,讓幼小的三毛尋到了一處適于她生長的樂土。三毛漫步在此種幽雅安致的環(huán)境中,那漸漸敏感起來的內(nèi)心更加不定和迷離起來。
  為求生計和出路,陳嗣慶和兄長陳漢清開了一家律師事務(wù)所,憑著經(jīng)營人世間的紛爭而養(yǎng)活自己。由于陳家兄弟能干善言,事務(wù)所生意興旺,他們總算有了可靠、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
  成年后的三毛,是一株喜歡四處生根且長滿利葉的野草,在它行走的一路泥濘中,愛上了沿途風(fēng)景,傷透了腳下浮塵。這個自戀、自傲又自傷的女子,熱切地追逐愛的夢,又決絕地放任恨之心。然而在幼年時,她必如同溫室中的嬌花,需要倍加精心地侍弄與呵護才能顯出其雅致的本色。人言女孩需富養(yǎng),此話自有些道理。像三毛這樣的宅中閨秀,其自身的品位和修行往往源于優(yōu)越生活的積淀。
  父親廣博的學(xué)識,母親氤氳的書香,讓陳家的書房不斷地添入新書。在這些銘印著奇妙、唯美的文字世界里,三毛第一次找尋到了與她的生命能夠相形契合的物件,那就是書。隨著與這位“朋友”的頻繁接觸,其中一本名叫《三毛流浪記》的讀物,讓當(dāng)時還是“陳平”的三毛找到了一個追隨終生的符號代碼。
  那時,三毛有三歲,活潑好動又有點冥頑不靈,甚愛閱讀的她常在家中二樓的圖書室中看著那一行行文字的跳動,用心與之交流,乖順地傾聽那些先哲的教誨。很快,她從張樂平先生的書中“結(jié)識”了一個名叫三毛的流浪兒——三根頭發(fā),爛漫的童趣,搞怪的天真,讓她不由得悄然沉醉。此后,她便以“三毛”作為筆名并鐘愛一生。
  伴隨著成長,三毛也幻想自己能夠和書中的小男孩一樣,四處流浪,雙腳為家。結(jié)果,這個讓人費解的夙愿最終實現(xiàn)了。在三毛四十八年的生命中,有二十二年的時間在國外度過。終其一生,三毛的確是在流浪,然而她的流浪并非是狼狽不堪的逃避,也非是漫無目的的彳亍,而是一種執(zhí)著的尋找和驗證,只是這一路的坎坷與艱辛,留下了太多的空愛與神傷。
  所謂尋找,是三毛不斷地追逐那夢中的香格里拉,那一片永遠讓自己內(nèi)心充實的港灣,其中包括愛情,包括文字,也包括她自己;所謂驗證,是三毛不停地載負一種生命的重壓,以此來加大其對生命真諦的感知程度!叭边@個名字,最終無愧于這個渴望行走、顛簸的奇女子。
  南京安逸無憂的時日并未長久,一如那最明媚的正午,來去匆匆,留下的皆是惆悵的回憶與哀怨的追思。戰(zhàn)鼓聲未多停幾日,喊殺聲頓又悚然而起。1948年,時局動蕩,乾坤再定。迷茫無措的陳家人,收拾細軟之后,帶著離別恨和無奈情離開大陸,不顧一切地逃到了臺北。
  那段流浪的歲月是炮火連天的挽歌,是刀光劍影的奏鳴,也是血肉橫飛的寫照。一路的奔波,一路的遭難,讓幼小的三毛終于初識了流浪的滋味。只是,年少的無憂讓三毛并無太多感慨和不堪,而是沉浸于沿路風(fēng)景的變換,那顆藏在幼小胸膛中的素心也慢慢地進化。
  臺灣,是三毛愛與傷之旅的第二站,與它的初次擁抱,將預(yù)示著一段緣起緣滅的糾葛,也揭開了三毛苦行女的禁錮符咒。
  一株白蓮,脫胎于池塘之水,移植于混沌之地;一棵野草,萌生于紛亂時節(jié),遍布于廣袤之所。三毛與這個世界的親昵問候,如同一張白嫩的宣紙鋪開在一面巨大的案臺之上,揉皺的紙紋漸漸舒展開來,藏匿其中的微屑也抖落于塵囂之上。
  抵達寶島之后,陳家兄弟在臺北建國北路的一幢日式小宅中安頓下來,在陌生的環(huán)境被迫開始了新的生活。
  宅子周圍,當(dāng)時是那么荒僻安靜,少有人跡出現(xiàn)。呼嘯而過的庭院之風(fēng),潺潺流動的渠中之水,郁郁蔥蔥的房后野草,勾勒出一幅百業(yè)凋敝的慘狀。為尋生計,陳家兄弟在舉目無親的島上四處奔波,找著生存的出路,女眷們則在家中料理家務(wù)。十幾口人,擁擠在狹小的房間里,孩子們睡覺時只能在地上,無論睡著還是醒著,身邊都是稚嫩的手腳,那便是,肉身與肉身交纏,靈魂與靈魂疏離。
  戰(zhàn)爭的降臨和結(jié)束,都在扭曲著平民百姓的人生軌跡,或帶走往日的清靜安逸,或帶來今日的煩惱憂愁。陳家亦是如此,從歡歌笑語的黃角椏到寧靜舒適的南京再到偏安一隅的臺灣,一家人被歷史的車輪凄涼地推動著,在發(fā)黃的地圖上尋找著最終的歸宿,尋找著讓心靈得以安全棲息之地。
  無論人在何處,總免不了漂泊。有時是身體在漂泊,有時是心靈在漂泊。陳家雖流離失所,但無非只是住所的移動罷了。而流浪半生的三毛,她的漂泊既是身體的零落飛散,也是心靈的彷徨顛簸。同樣,三毛的愛,動人,動心,動情,動天地;三毛的傷,透膚,透骨,透魂,透此生。三毛,愛于己為小愛,愛于人方為大愛;傷于人為小傷,傷于己為大傷。正是在這此消彼長的愛傷交融中,三毛才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文壇的一段傳奇。
  那時,三毛總歸年幼少知,除卻生活環(huán)境的周轉(zhuǎn),其他并未讓這個女子心生悵惋與失落,相反還因居所的遷移而發(fā)現(xiàn)一絲盎然的興味。一次,三毛跟著其他孩子高聲叫喊著“解放”,結(jié)果被謹慎的母親嚴(yán)實地捂住了嘴巴,從此再不敢提及此二字。也許正是從那時起,三毛才在恍然間發(fā)覺語言的力量和文字的神奇:僅是看似簡單的兩個字,竟讓長輩如臨大敵。
  尚未全面參悟文字含義的三毛,在懵懂之間模糊地意識到“解放”二字帶給人的希望與幻想,而她日后的人生也總是充滿著突破和追索,并伴著顛覆和反叛。在這顛覆與反叛中,三毛學(xué)會了如何將愛釋放又如何將愛留藏,也學(xué)會了如何將傷醒神又如何將傷自罰。
  從黃角椏飛落而出的蒲公英,此時載著愛的流浪夢語飄散在臺北這一塊寶地。三毛的赤足苦行,漸漸從地圖的某個角落生發(fā)、蔓延繼而浸散。
  遷居臺北的次年,七歲的三毛進入了市中正國民小學(xué),成為一名嗷嗷待“學(xué)”的一年級新生。在她帶著對體驗生命的渴望和深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終于由家中的小天地進入了另一個更為多姿多彩也更為險絕的世界。
  這世間大概有四種人:第一種,生來純潔,歸去時依然純潔;第二種,生來純潔,但在與不潔的世界觸碰后退去了本色;第三種,生來污穢,于人世的洗練后脫胎換骨;第四種,至死都骯臟不堪。
  三毛應(yīng)是第一種,即便她曾經(jīng)蒙受羞辱、挫敗乃至消沉和抑郁,本性終是純潔無瑕,寧可自傷筋骨,也不愿誤擾他人。只是為了不顯出與常人過分的另類,三毛才潸然地為自己鍍上了一層粗陋的外漆,但那保存了至真至純的內(nèi)核,卻是經(jīng)久不變。
  難怪人言:人生最大的挑戰(zhàn),是在一個力求讓你變得跟眾人一樣的世界上做你自己。透析三毛的一生,這個酷愛旅行和文字的女子,便是在“裝扮眾人”和“做好自己”之中艱難地穿行,偶爾踩空,偶爾失足,亦步亦趨地俯視著自己倉皇的腳印。
  4.被世俗吞噬的友誼
  轉(zhuǎn)為學(xué)童之后,三毛告別了舊日的盡情玩耍。每日清晨,母親的一聲呼喚便讓她從昨日的美夢中醒來,舒開了一張懵懂無知的小臉,直勾勾地看著那初生的、還有幾分陌生的太陽。隨后,她乖巧地洗臉吃飯,換上寫有名字的校服,背著書包,拎著便當(dāng)和水壺走出家門。
  行走在臺北的街道上,三毛那小小的背影不停地晃動、微顫,宛如一朵輕巧可愛的花瓣順著風(fēng)的腳步滑行,好似一個幼小旅行者,懵懂卻又執(zhí)拗地朝著旅程終點奔去。在那目光終結(jié)之地,便是三毛苦尋的愛之圣殿,其中藏著愛之密語,也落著愛之瑕疵。
  粉嫩的臉寵,明澈的眼眸,微卷的頭發(fā)……勾勒出一個花期未至的孩童模樣。但這天真的年紀(jì),卻也容下了那么多沉重的嘆息。畢竟,三毛心中的戀歌只是一個高音符號,尚未譜完整首曲目。
  對多數(shù)孩子而言,上學(xué)有苦亦有樂?嘣趯W(xué)習(xí)之苦,樂在和同學(xué)嬉戲之樂。然而在三毛那異于常人的視角中,學(xué)校似乎從未誘惑過她的心,她覺得那個由磚塊、板凳、花壇和教學(xué)大綱堆砌而成的世界會讓自己失去自由,遠不及在圖書室里安靜讀書的寧謐和泰然。她要的是一生的長足之旅,追尋愛的真諦,修煉傷的隱忍,而非斗室的平庸歡愉。
  擁擠吵鬧的教室,嚴(yán)肅刻板的老師,周而復(fù)始的考試……校園生活讓三毛為之厭棄,因而她熱切甚至是病態(tài)般地盼望自己迅速長大,讓生命的花蕾怒放在迎風(fēng)招展的時節(jié)。至此,這種可怕的想法就像一枚被火燒燙的釘子,狠狠地揳入三毛的心里,讓其難以承受,甚至產(chǎn)生了“上學(xué)=死亡”的錯覺。疼愛她的母親自是無奈,面對女兒如此悲觀的情緒,除了輕聲安慰之外再無他法。
  那年某日,學(xué)校來了一隊生龍活虎的士兵,有點灰頭土臉,也有些魯莽粗野,攜著從遠方卷帶而來的塵土和疲憊,將原本循規(guī)蹈矩的校園攪和得熱鬧起來。早已困頓于枯燥學(xué)習(xí)生活的三毛,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被這些意外的“來客”驚動了壓抑的童心,很快陶醉在和這些兵哥哥們的交往中,感受著一種別樣生活帶來的清新。
  對于三毛來說,這些身材高大、坐立有姿的士兵給他們帶來了軍旅生涯的簡單和歡快,于是便與其超越年齡地融合在一起,一邊唱著軍歌一邊支起大鍋做飯,彼此訴說著各自的見聞和小秘密,共享脫離戰(zhàn)亂之苦的安靜。
  一位啞巴炊事員,如一陣春雨灑在了三毛的世界中:沉默的嘴唇,不沉默的善心,幻化出一個孤僻卻又熱情的靈魂。正是炊事員這異于常人的殘缺,激起了三毛心中隱匿的“大愛圣經(jīng)”,演繹了一段忘年之交的輕聲低唱。
  清晨,旭日初升時,細碎的陽光溫順地摩擦著校園,晴空裝點了有些泛白的世界。啞巴士兵在這時與三毛在操場上會合,一對大手和一對小手演繹著一個個古老的游戲。除去玩耍嬉戲,三毛還教士兵識字,士兵則助三毛值日。放學(xué)時,炊事兵會將三毛親切地護送出校門并駐足許久,直到那個瘦小的影子與地平線融合或者隱沒在拐角處。后來,啞巴士兵贈給三毛一張用芭蕉葉做成的墊板,讓她高興了許久。
  他們似一對情深意重的老友,用質(zhì)樸的禮尚往來小心地維系著彼此,維系著在彼此心中那飄忽不定的位置。人在交際時總會患得患失,生怕毀壞了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因而常會讓顧慮涌上心頭,但也由此加重了對方的分量。
  忘年交如一杯醇香酒,讓干渴的人在無限的寂寥中尋到了那期待多時的清涼與慰藉。三毛便是如此,她厭倦了同齡人的嬉鬧喧噪,反而對這沉默無語的士兵產(chǎn)生了異樣的親近之感,填補了她那因在塵世生長而分裂的心壑。也正是因此,她這愛之旅的發(fā)端尋到了第一處?康捏A站,溫暖、閑暇、安然。
  可惜,此情誼太過短暫而又經(jīng)不起折磨。時間一久,便有外人質(zhì)疑啞巴士兵對天真無邪的三毛另有所圖。接著,有老師跑到陳家去訴說情況,警告三毛如若不和那人斷交將會被記過處分。
  無知的世俗,卑微的世俗,讓年幼的三毛被迫割舍這段忘年之情。她那顆初經(jīng)世事、稚嫩美好的心,如何能承受這催人落淚的結(jié)局?三毛始終不懂,為何世間的坦誠如此寶貴稀少?難道,這個世界上的愛就那么渺小和脆弱嗎?難道,人們不曾渴望愛和被愛的感覺嗎?
  人生于世俗,卻又掣肘于世俗。世俗之力,如魔影,如利劍,如狼牙,隨時籠罩人性之上,隨時能切斷人性之根,亦能隨時啃噬人間殘存的善念和信仰。面對世俗壓迫的三毛,最終無力抗?fàn),在父母催逼下,在老師的監(jiān)管下,終與啞巴士兵拉開了距離,又從熟識變回了陌路。
  于是,在那愛之水播灑匱盡之后,留給三毛的便是那沉重的傷之濕痕?此品菍嵎钦,卻像夢魘冷冷地映照在她的身上,慢慢攀爬,簌簌蠕動,可畏可懼。由此,一片暗淡的霧影落于之上。
  那日,部隊開拔之際,陽光陰懨無力,空氣窒息凝重,林蔭烏影密布,小路錯亂無形。已受三毛冷落的啞巴士兵,雙手微抖,捧起一包牛肉干,心緒翻騰地挪著步子走向教室的門口,意欲見那女孩最后一眼。不想,在那越來越清晰的門旁,倏然冒出了仿佛在等候獵物的老師,蠻橫無理地拒絕了這次哀慟的訣別。于是,一顆純粹的素心,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
  那不再閃現(xiàn)的背影,那不再響動的腳步,那永無彌補的失落,那遺留一生的惆悵……雖未映入三毛的眼簾,卻依然銘刻在她的心上,形成細小的傷痕,雖無大礙卻終生相伴。對于三毛來說,避而不見并非是傷害啞巴炊事員,而是將所有的遺痛都留給了自己,讓她余下的歲月光陰中,時時想起;蚣m結(jié),或慨嘆。總之,傷屬于她,恨屬于她。
  那是一段情的終結(jié),那是一種純的枯萎,那是一個世俗的勝利。無論它因何而起,卻終歸因這世上的偏見與妄想而結(jié)束。于是有了離別,而這一別,便是一輩子。這一次愛的探訪,讓三毛碰破了額角,也濕了眼簾。
  清雨落下,濁淚滴碎,托著臉頰凝望窗外的三毛,發(fā)呆、失落、悔恨……她終于因這個世界的專制與蠻橫,第一次丟掉了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某樣?xùn)|西。殊不知,在三毛日后的人生中,這被迫的丟棄竟會接踵而至,讓她的世界不止一次地由天堂變成廢墟,再由廢墟重建一座搖擺的沙堡。
  生來純潔的三毛,遭遇了一次被玷污的隱恨。所幸,這種玷污只是弄臟了她人性之花的一片葉子,并非那根直挺挺的主莖。因為愛之旅還要繼續(xù),那傷也將會不期而至。
  足跡二:跌落?孤室?自閉之苦
  1.鐘情“匪兵甲”
  每一種愛的誕生,都是從最骯臟的泥土中慢慢拱出來,然后在風(fēng)吹之時張開了向往陽光的手臂。手臂揮動之際,又是那顆被土壤包裹了多年的一次釋放。任何一種情愫,往往都是積蓄已久的綻開,都是隱忍多年的嘗試,故而凝聚一種奇異的爆發(fā)之力。三毛的愛,便在這不經(jīng)意的孕育中逐漸成形,在她如發(fā)芽般的成長歲月中,這種愛開始彌漫于她的周身。
  據(jù)說,人從三歲起,便萌生性別意識,因而從那時,無論男孩女孩,都會有意無意關(guān)注彼此的行為舉止、興趣愛好以及內(nèi)心世界。對女孩子而言,這初現(xiàn)的愛之光環(huán)似乎來得更早,也更真實難忘。
  三毛的人生旅程,始于黃角椏,而她的愛旅,則始于一幕舞臺劇。
  那年,三毛十一歲,學(xué)校按舊例舉行“校際同樂會”,形式便是歌舞和話劇類的文娛節(jié)目。在臺灣的學(xué)校中,這類文藝演出十分普遍,不僅愉悅學(xué)子們的身心,也鍛煉和挖掘了他們的表演天賦,因此備受師生歡迎。
  十一歲的青蔥年華,催發(fā)著三毛體內(nèi)的戀愛激素,也促使她漸漸成長。因生性陰柔細膩,三毛對身為女孩的性別也日漸敏感、富有幻想,只是這幻想鍍上了一層厚重的黑,使她竟覺得自己活不到二十歲,活不到她可以穿高跟鞋和絲襪的俏麗光景。當(dāng)三毛注意到那些被裙裝妖化的年輕女教師,這古怪的念頭就越發(fā)強烈,如同一根扭曲的毒藤,纏繞在她的精神花園中。
  這不成熟的認知,讓三毛在蛻變的時光機器中備受折磨。面對那脂粉氣和成人氣的召喚,隱藏在三毛體內(nèi)的女性聲音也舒開緊繃的嗓子,吟出了狐媚的嬌喘,并與那黑洞洞的世界慢慢產(chǎn)生隔閡。三毛想靠近那粉紅色的誘惑,卻又不敢輕抬腳步。不是因她受到了召喚,而是那成熟太凄美,從上至下浸透著憂郁。
  為迎接同樂會,三毛的姐姐被推選為一個劇目的女主角,并得了同學(xué)們送的雅號——“白雪公主”。其實,三毛也酷愛演出,卻因容貌平凡未能得到垂青,這讓她心中實在抑郁難堪。在那風(fēng)一般絢爛、雨一樣迷亂的年歲,長大對她而言,絕不僅是年齡的單純累加,也意味著她那顆少女之心的漸漸萌發(fā)。她渴望穿著花色連衣裙,梳著卷曲的秀發(fā),快樂地行走在林蔭小路,身邊最好還牽著一個人的手。
  遭人忽視,讓三毛深感不安,她恐懼這忽視將會伴隨自己一生,所以她嫉恨姐姐的美貌,也深恨自己的平凡。自傷,再次如狂風(fēng)暴雨席卷了三毛的花季,一夜間便摧毀無數(shù)花蕾。
  因偶然的機緣,三毛獲得了一個扮演土匪的角色,被稱作“匪兵乙”。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愛之花竟從這小小的劇目中初次破土而出。十一歲的這次演出,讓三毛那被壓藏的愛、圈起的情得到一次完美的釋放。
  三毛的“匪兵乙”頗為簡單,無非是和另一位“匪兵甲”躲在幕后,當(dāng)主角路經(jīng)此處時端著掃把跳出來耍弄幾下而已。不過,這兩個看似簡單的龍?zhí)捉巧珔s也需要彼此的默契,因為倘若是一前一后跳出必將影響戲的效果,只有二人同時將腳落在舞臺方能營造出上乘的表演功力。
  際遇,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迷夢,讓那么多人沉迷于此而久久不愿醒來。緣分有時恰如毒藥,讓本不相干的人撞在一處,眩暈了頭腦,錯亂了情緒。但也因此,生命的短暫被巧妙地掩飾,讓意外的邂逅釀出擦肩而過的美麗,成為生命中最強烈的一次呼吸——呼吸著彼此的氣味,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匪兵甲是一個光頭男孩,可愛、俏皮,十分貼合這般年紀(jì):率真而樸實。每次排練,三毛都要和他一起緊貼著躲在幕后。在反復(fù)演練中,三毛對搭檔產(chǎn)生了情竇初開的懵懂之愛。因為在那寬大的幕布之后,便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安靜世界,無人打擾,無人窺探,伴著那演出前的緊張,那即將露面的興奮,那日久萌生的契合,于無形中將他們拉近,再拉近,直至趨向合并……在這迫切需要默契的配合中,三毛感覺自己那顆剛發(fā)芽的少女心正在向?qū)Ψ娇拷倏拷看蔚男奶,都漸漸逃離了那純粹的童心,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慢慢疏遠了那躁動不安的浮華歲月。
  最難控制之物為情,最難預(yù)測之物也是情。情來之時,不曾與你打聲招呼;情走之際,也不曾與你揮別。因此,情讓人驚喜也讓人心痛,驚喜于它的不請自來,心痛它的不辭而別。
  多少夜晚,一顆蒙昧初去的芳心便沉浸在這甜蜜的遐想中,如同一團美麗的、由彩色編織成的夢,讓三毛墜入一條潺潺流動卻溫馨寧靜的小溪中徜徉而不盡興。三毛的大愛情結(jié),于母體中娩出一個輕巧無瑕的幼體,那就是愛情的嬰兒。
  大愛中的小愛,是三毛終生追尋的情感歸宿,是那溫暖的胸口,是那悸動的心跳,是那十指緊扣的不離不棄。三毛喜歡與匪兵甲相互依偎,喜歡那靜悄悄的近在咫尺,喜歡那清晰的彼此心跳之聲。甚至,三毛對正式演出心懷極度的矛盾:她既盼望能和匪兵甲一起亮相,卻也恐懼演出結(jié)束的分道揚鑣。
  任何美夢最終都要隨著太陽的升起而結(jié)束。不過,那時三毛的心中存放著一顆稚嫩但真實、可笑卻單純的心愿:她妄想將來成為匪兵甲的妻子,這樣便能終日廝守,不用再擔(dān)心演出結(jié)束。為此,三毛祈求神靈能夠完成她的心愿,做匪兵甲的匪兵乙,而不是話劇中的匪兵乙。
  本來,少女時代的夢幻來得快,消散得也快,可在三毛的心中,這個愿望竟整整持續(xù)兩年之久。兩年間,她常會在夢中再現(xiàn)她和匪兵甲同臺演出的情景,只是夢中的那對匪兵不再是配角,而是主角,舞臺上所有的燈光都齊射在他們的身上,像漆上了一層明亮的油脂,形如嫩瓷,狀如翡翠。
  多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上,三毛無意中看到了匪兵甲的照片,這才得知那曾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名字。奇怪的是,歷經(jīng)歲月的漫長洗練,昔日的匪兵甲竟還是被三毛一眼認出,足見他在三毛心中的分量。
  或許那光頭男孩,永不會得知他曾光華閃爍地存活在三毛質(zhì)樸率真的世界中:她沐浴歲月陽光成長,而他則堵住時光沙漏幼稚如昨。當(dāng)三毛捏著照片細細看他的臉龐時,那初泛漣漪的純情光華再次翻涌于心頭。雖然三毛覺得那時有些傻,有些純,但胸中藏著的心還是禁不住跳動旋舞,不為匪兵甲,只為那美好的時光和逝去的真情。
  這就是童年初開的愛情花蕾,盡管看似嬌弱不堪,但在這缺乏愛的世界里,顯得彌足珍貴,特別是那付出的情感,更讓人心生敬畏。把年幼的自己交給一名匪兵,不僅需要那敢于做夢的純粹,更需與愛人堅定攜手的勇氣。
  三毛的此段愛之旅,雖可笑,卻折射出三毛的愛情觀:僅此一人,攜手一生,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唯有三毛,才能變身為一個始終呵護愛情之夢的匪兵乙,在她逐漸成為一個女人的旅途中,也在不斷追尋令自己心動、心守、心念的“匪兵甲”。他或許不是光頭,但必定讓自己魂牽夢縈。為了這夢,她愿受相思之苦,為了這夢,她情愿被人嘲弄。因為,那是愛的旨意。
  
  2.沉沒的純真
  臺北對眾人而言,是生機漸起,但對三毛來說,卻是烏云蔽日。這烏云藏著黑魆魆的壓抑,也藏著冷清清的漠視,更藏著刺棱棱的錐痛。三毛的自傷,便在辭別了黃角椏的起始之站后,在此地留下了處女之殤。似那匆忙而行的旅客,在途經(jīng)某地時被伸入車窗的荊棘刺破了皮膚,滲血雖少,卻疼痛入骨。
  學(xué)校本如一座潔凈之池,因無憂、無慮、無風(fēng)、無浪而近若烏托邦。只可惜,一旦在池塘現(xiàn)出嘈雜的人跡時,池塘的寧靜和安好便不復(fù)存在,自然,池中潔傲的白蓮也將被浸染和玷污,失其本色,沾染塵屑。
  三毛的雙足和靈魂,從未停止過尋找和前行,因她不喜學(xué)校的刻板,更因那教條和世俗如草芥般闖入她潔白的心室,所以三毛厭惡此地,厭惡它加給自己的沉重,厭惡她丟掉自由權(quán)利的天馬行空。那一門門沉重?zé)┈嵉墓φn,擋住了三毛直視驕陽的視線,她對萬物的博情,難以為繼,而她的幻想之翼更是被死死捆綁,飛翔不得。
  升入四年級,功課越發(fā)繁重,競爭激烈的升學(xué)考試將三毛活活推向一個以分數(shù)論成敗的戰(zhàn)場,無硝煙,卻有爭斗;無血腥,卻有恐懼。那曾經(jīng)美的、單純的、自由的、暢快淋漓的,而今,卻是喘的、勞累的、壓迫的、度日如年的。至此,三毛行走疲憊,卻依然尋不到歇息之處。
  對于這無奈又殘忍的學(xué)海無涯,三毛曾回憶:
  “回想起小學(xué)四年級以后的日子,便有如進入了一層一層安靜的重霧,濃密的悶霧里,甚而沒有港口傳來的船笛聲。那是幾束黃燈偶爾沖破大氣而帶來的一種朦朧,照著鬼影般一團團重疊的小孩,孩子們留著后頸被剃青的西瓜皮發(fā)型,一群幾近半盲的瞎子,伸著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東西!
  盡管三毛難以適應(yīng)考場之血雨腥風(fēng),但她畢竟懂事、聰明,所以終于攻下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考入當(dāng)時臺灣最好的省女中。只是這學(xué)業(yè)上的升遷,讓三毛如同一棵被人從泥土中捧起的花枝,無可奈何地遠離出生地而移向他處。
  女兒的乖順,讓陳家欣喜萬分,連老師也于興奮之際在三毛的日記本上寫下“陳平同學(xué),前途光明”八個正楷字。
  “前途光明”,如此沉重的祝福。為此四字,一個渴望馳騁在歡聲笑語世界中的孩子,將會背著一塊沉重的磨盤艱難而行,得到的未必是她想要的,而失去的注定是她留戀的。如此,這祝福又顯得近乎膚淺和殘忍。
  生命中最難以承受之輕,便是所謂“責(zé)任”和“義務(wù)”,它雖不可或缺,卻也常成為一根無形枷鎖,鎖住了生命的斑斕個性,捆住了生命的自由之翼,創(chuàng)造了一群雷同、麻木和僵硬的生靈。
  由此,父輩的期望,讓三毛非但未受到鼓舞,相反卻平添了幾多愁苦,如同在黑夜中熄滅了最后一絲燈火,讓這個終生的夢旅人看不到前路的出口。三毛能夠感覺到的,是一片茫茫無盡的荒野擋在前方,泥濘不堪且雜草叢生,難以繼續(xù)行走。
  至此,三毛開始了乘坐公交車上下學(xué)的鐘擺生活,擁擠在高而黑的眾生之間,連呼吸也得不到自由。這個離無憂年代漸行漸遠的女孩,不再如昨日那般輕快地背著書包、提著便當(dāng),而是要面對陌生的臉寵、不熟悉的路牌及未曾走過的街道。孤獨和寂寞,又一次呈現(xiàn)在三毛精神花園的圍墻邊,如同不請自來的野蠻生物,踐踏著花園昔日的安詳與平和。
  此時校園與彼時校園相比,大了,龐雜了,曲折百回了,但也暗了,窒息了,壓抑沉重了。在這段不開闊的旅地,只有屬于三毛片刻的陽光——那便是作文課。每逢此時,她的文章便會被當(dāng)做范文來朗讀,而那些由她精心虛構(gòu)的故事竟讓老師和同學(xué)潸然淚下。借此,三毛出色的寫作才華也被大家認可,那些不善寫作的同學(xué)便會央求三毛“援助”,而她則欣然答應(yīng)。或許,這便是三毛大愛于人的始發(fā)站,樂于施善的出發(fā)點。在這站口,三毛樸素而至真的文筆如圣物賜給眾生,浸潤了她的思想,擴散了她的視點,撐開了她的靈魂。
  大愛,便是無條件,無所求,無回報。
  只可惜,上天賦予三毛絕妙的文筆,卻拿走了她其余的資質(zhì)。初中二年級的一次月考,三毛有四門科目不及格,這讓好強的她頗為難堪,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除能夠掌控文字外,對數(shù)理化卻是那么孤弱無力。頓時,那強烈的、自卑的,甚至帶有毀滅色彩的挫敗感和無奈感,開始侵襲三毛的周身。然而,三毛卻并未躲閃這重重擊來的雷神之錘,反而將其化為一道暗傷嵌入膚中,就此,自傷開始折磨她。
  她像無助的蟲蟻啃噬著自己的失敗,又如夢碎的飛蛾祭奠熄滅的火堆。三毛,終生都不避及災(zāi)禍與劫難,即便預(yù)感在先,她也斷無躲閃之意,而是直挺挺地沖入其內(nèi),吸吮著悲痛的淚滴,沐浴著愁苦的汁液。這一站的行程,便是三毛自傷由淺入深的開始。
  痛感與快感,其實只一線之隔,若向往苦楚的澀味,便是痛感;若流連甜蜜的香溢,便是快感。三毛,是追尋自我承痛的修行孤女,所以嗜傷,嗜痛,嗜那悲情音色,宛如殘月照耀下的七弦琴,瑟瑟地奏出曲折的哀鳴。
  為避免留級,三毛暫別圖書與文字的美幻,鉆入枯燥無味的學(xué)習(xí)中。為此,她舍出寶貴的時間,獻出違心的笑臉,去請教那弄不懂的可怕題目。好在三毛善熟記,終以此為利器攻下數(shù)學(xué)這座“城堡”,幾次考試獲滿分而歸。然而,數(shù)學(xué)老師對此“怪現(xiàn)象”深感蹊蹺,認定三毛不可能在這彈指間進步神速,因而生出了親自一試之念。
  一次下課,數(shù)學(xué)老師將清若圣水的三毛叫到辦公室,將一張初三的試卷交給她。結(jié)果,毫無準(zhǔn)備的三毛只能訕然地說自己無力寫出答案。
  這發(fā)自內(nèi)心的倉皇歉意,并未讓老師生出絲毫的惻隱之心,相反卻陰鷙地讓三毛回到教室,自己則拿了一支毛筆和一瓶墨水。當(dāng)那險惡的上課鈴敲響之時,老師竟對大家說,班里有位愛吃鴨蛋的同學(xué),今天要請她吃兩個。說完,老師便用粉筆在講臺前的地上畫了兩個圓圈讓三毛站進去,仿佛上古時代的畫地為牢。接著,老師拿起毛筆蘸上墨汁在三毛的眼睛上畫了一對又大又黑的圓圈,弄得她像一只滑稽的熊貓。
  登時,無知、幼稚、可憐的笑聲,仿佛一顆顆滾燙的子彈接連射進了三毛那脆弱的心靈。也許那并非是惡意嘲笑,只是一種壓迫下的恐懼之笑和異化的悲憫之笑。笑聲散去,三毛孤立無助地站在墻角。雖肉身完整,靈魂卻四分五裂。
  那一刻,三毛的心被一塊硬邦邦的石頭撞出了裂紋,從那裂紋中緩緩地滲出了殷紅的鮮血,流淌在那塊薄情的土地上,永久地形成了可怕的瘢痕。這瘢痕越合無期,這瘢痕鮮血淋漓,這瘢痕造就了三毛的自傷情結(jié)。那痛雖難忍,卻給了三毛逆來順受的勇氣,她開始反思,開始編織自己,如狂風(fēng)暴雨下蛻變的蝴蝶。
  由此,素來就對上學(xué)心懷恐懼的三毛,此時更是產(chǎn)生了深度的厭惡和畏懼。她那精心保護的自尊,在如此不人道的破壞之下被撕得粉碎。然而,三毛并未修正她的記憶,而是默默忍受這無情的打擊與摧殘。每天上學(xué),三毛都沉浸在極度的壓抑之中,心活像被邪惡的藥水浸泡著,開始一點點地發(fā)生腐爛和霉變。有時,她實在太恐懼踏入校園,便獨自來到寧謐至極的公墓,注視著身邊環(huán)繞的石碑,掃過那一行行斑駁的墓志銘,希望自己能夠在如此環(huán)境中度過殘生。嘲笑和譏諷,冷視和輕蔑,都將不復(fù)存在。
  那時,墓地便是三毛自傷于己的樂園,無挽歌卻樂聲飄飄,無悼詞卻哀意陣陣,無哭泣卻萬物凋零,無訣別卻四面如空。
  曾如白蓮的三毛,步行此處遭遇跌傷。那本是挺直的株莖,因風(fēng)霜雨雪的侵襲而彎折,倒也不足為惜。可惜的是,這傲岸的白蓮卻因險惡的踐踏而殘損,這便是生命的悲哀和感傷。三毛的性格因惡行而被扭曲變形,從此發(fā)誓絕不再去學(xué)校,轉(zhuǎn)而進入另一種自傷狀態(tài)——自閉,她要用此種自傷壓抑彼種他傷。
  父母得知女兒境遇,自然心痛難當(dāng),因而為她轉(zhuǎn)學(xué),試圖以新環(huán)境來讓三毛重新恢復(fù)對學(xué)校的眷戀,揮去其心上的陰影。然而,此時的三毛,身心俱受刺痛,對學(xué)校已是憎恨之至,任何新的、善的東西皆不能抹去那灰色記憶。因為三毛要享受自傷之快感,快與痛成就她思考和批判的邪惡魔力。
  旅程簡單亦艱難,坦途寂寥,坎途多難,三毛的徒步之旅便是如此,或空冥幽若,或嘈雜萬象,總是一片寂靜的喧嘩。在這喧嘩中,三毛的大愛開始奪目綻放,引來陣陣鶯歌燕舞,自有百味情仇。
  至此,陳家終于意識到三毛對學(xué)校的恐懼已深入骨髓,不可擦洗她所遭受的委屈,更難通過新環(huán)境來轉(zhuǎn)變。他們憂慮長此以往的三毛會越來越封閉自絕,于是便帶著她去看心理醫(yī)生?赡茄普T的靈魂按摩師并未贏得三毛的信賴與好感,反而卻在冥冥中告誡三毛:你為異族,非正常孩童,是被打入另類名冊的怪胎。
  壓抑的午后不再陽光飽滿,烏突突地稀釋了光的深情;潔凈的窗欞不再剔透明澈,灰蒙蒙地布滿了塵的哀號。那緊閉的窗和門,割斷了一條世界線,恰似一座幽怨的古城,寂靜無聲又鬼泣浮現(xiàn)。三毛拒絕走出家門,拒絕和不熟悉的人交流,宛如一只被風(fēng)吹草動嚇傻的小蟲,甚至在吃飯時也是獨自一人。因為陳家姐妹總會談及學(xué)校之趣事,而這一切與三毛已毫無瓜葛——她是被自愿又不自愿地棄在碎風(fēng)中的半片無主落葉。
  自閉歲月從此開始,三毛像一株被人挾持走的白蓮,那曾經(jīng)美麗、光鮮的花瓣散落一地,變得污穢不堪,伴隨著陣陣強風(fēng),這一株白蓮花搖搖欲碎,仿佛再也無法承受外界的入侵和摧殘。三毛那無憂無慮的童年畫上休止符,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尷尬、壓抑、痛徹心扉的少年時代,她的所有純潔的夢都在那一對黑眼圈的籠罩之下瞬間窒息而亡,大愛封存歸天,自傷濺落塵間。
  3.困在瓶中的花蕾
  一個密閉的、不透氣的罐子,將三毛緊緊關(guān)在其中。看似是一種極端的自我保護,其實是一種另類的自我傷害。可惜,這容器雖密閉,卻透明、薄弱,對外界的浮華與喧嘩一覽無余。三毛就像一只作繭自縛的蠶蛹,被一層纖弱的絲緊緊地纏繞著,不得動彈。
  三毛好似一只剛剛闖入世界卻遭到傷害的小動物,原本帶著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敏感,結(jié)果卻遭到了一只來路不明、兇惡的食肉動物的追襲,讓她在狼狽間倉促地躲進一個小洞,久久不肯出來。她那還在滴血的鼻子不敢探出洞口,不敢去嗅聞外面殘留的殺氣。盡管那只長滿獠牙的野獸早已離去,但三毛寧愿在這洞里了卻殘生,也不愿再與那恐懼擦肩而過。
  學(xué)校,變成了一只碩大無比的野獸,讓三毛望而卻步,難以靠近。寵愛她的父母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清除三毛傷口處的結(jié)痂。他們的愛心以及痛惜,都在那一次事故中顯得蒼白無力。三毛的世界,是一個被貼上了封條的世界,她的心門已經(jīng)開始生銹,謝絕眾人入內(nèi)。
  任何傷口,都全無徹越之理。正如破鏡重圓是凄慘的幻夢,重造新鏡倒還貼切。被惡俗羞辱的三毛,傷及靈魂最脆弱的一角,痛不得生,逃不得路,哭不得調(diào)。由是,被逼至絕境的三毛,終于選擇戀上這他傷的余韻,像苦行者在腳下烙上了地圖。
  面對這顆受傷之心,陳家父母不再提“學(xué)!倍,不再讓寶貝女兒觸碰那段夢魘。他們開始了家庭授課,呵護那顆脆弱的心。
  溫馨、和睦、親切的家中授課,給了自閉自傷的三毛一絲慰藉,替她尋到了夢寐以求通往成才之路的寧謐小徑。在這條彌漫著花香和青草氣息的路上,三毛不再畏懼出沒的野獸,不再害怕如影隨形的夢魘,而是輕快地夾著課本,踩著腳下的石子路蹦蹦跳跳地進入一所紅房子念書。
  那泛著天真光彩的紅房子,便是三毛的閨房,是她安然棲息之地,可以避開所有不幸與苦難的港灣。在這小天地中,三毛安靜地度過三載時光,度過她人生中最溫暖的歲月。這種溫暖,是來自一種絕不會傷害她的力量,那就是融融的親情。在以后的時光中,三毛便不再如此幸運,她會遭遇欺騙、冷漠甚至嘲諷。因而她曾感嘆道:“外界如何地春去秋來,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覺了!
  沉迷在閨房中的三毛,已是越來越少言寡語,越來越不喜歡單純的語言交流,只喜歡安靜的閱讀和天馬行空的思考。在書的世界,安詳,神秘,莊重,散發(fā)著宗教氣息,只有這時三毛才敢從洞中探出身體,她堅信,只有文字才是最忠誠、最善良、最可靠的旅伴,陪著她走過沿路風(fēng)景。他們互相交換彼此,浸在一汪溫?zé)岬摹⑹孢m的泉水中,不再被世間的煩惱所牽絆。
  終于,父親對三毛說,讀書終歸不行,學(xué)一項技能還是必需的。
  世人皆言“書中自有黃金屋”,然而黃金屋帶來的并非是金光閃閃,也有欲望的頓起,更有郁郁不快的無病呻吟。嗜文嗜字的三毛,便已將讀書化作毒癮,離則空亂,棄則失心。
  其實,人一旦不能擺脫某樣?xùn)|西時,便是中了詛咒,無論它為何物,都已成宿命,讓陷入者在劫難逃,迷失自我?v有千般寄情,也成無奈之枷鎖,可憐,可嘆,可惜。
  父親那憂慮、疼愛、充滿悲情的關(guān)懷,讓剛從灰色中逃離出來的三毛已是心淚漣漣,藏在靈魂深處的暗傷隱隱作痛。她深知自己將要被放飛,放飛到一個存著陌生面孔和未知事物的空間里,她必需接受這一切的來臨,就像接受她曾經(jīng)背著小書包、拎著便當(dāng)上學(xué)的那段日子。
  在經(jīng)歷一番掙扎后,三毛以沉默答應(yīng)父親,盡管心存不甘、不愿,但親人的愁云也飄到了她那個綠色世界的上空,遮住了她一直向往的自由陽光,在一片嫩草如茵的大地上落下了斑駁的陰影。于是,三毛開始接觸鋼琴。
  4.琴聲難撫我心
  家中的鋼琴原本不屬于三毛,而屬于姐姐陳田心,甚至那位鋼琴老師也被姐姐“獨占”。如今,陳嗣慶把三毛放在琴凳上,讓她面對著那黑白相間的八十八鍵子發(fā)呆。
  三毛善弄文字,卻對優(yōu)雅的琴聲停留在單純的欣賞層次,每當(dāng)她將手指慌亂無措地按在琴鍵上時,父親總坐在她的身旁,慈愛地微笑。然而正是這殷切的期待,讓三毛更是倍感壓力,像有一塊巨大無比的石塊覆壓在她的心尖之上,搬不動,挪不走,更走不掉。三毛頓覺黯然神傷,因為她的心不在這里,在這里的只有她對親人的愧疚和對自我的哀憐。
  此段旅程,黃沙漫天,三毛腳下迷途,踟躕難行,畏而難走,甚為失落。一日,三毛在練琴時,眸中噙滿的淚水終于隨著手指的抖動而掉落在地,她的睫毛濕乎乎的,眼眶潮乎乎的,心則是血淋淋的……生性敏感的她,實在無法接受這般折磨和壓抑。良久,她的耳畔終于響起了父親的聲音:“妹妹呀,我們還能為你做些什么呢?”
  正是這一行字,深深地刻在三毛的心頭,讓她頓感無地自容,也讓她的淚水接連不斷地翻滾而出。她的自傷已刺痛了親人,讓他們僅存的希望于頃刻間灰飛煙滅,只剩下一團淡淡的塵霧,而塵霧中則是三毛那發(fā)抖、幼小的身軀,她不知所措而又惶恐不安。
  跌落在旅途中的三毛,此間被彷徨罩住心光,只剩點點透出的慘淡,傷便加深,痛亦加重。她的行程遭受了惡劣氣候之?dāng)_,步履維艱,眼界模糊。
  鋼琴已成三毛的噩夢,陳家便選了另一顆救星去修補女兒千瘡百孔的心——繪畫。
  三毛的繪畫老師皆是小有名氣之人,有擅長山水的黃君璧,有長于花鳥的邵幼軒。他們帶著各自引以為豪的本領(lǐng),款款進入三毛的世界,頗有些不請自來的意味。困頓的三毛被一萬個無奈逼迫著,只得硬著那小小的腦袋一頭栽入由線條和色彩構(gòu)筑的世界里。
  然而,繪畫未能打開三毛緊閉的心房,反而是在她心窗的外面鋪上了一層潮綠的苔蘚,宣告著自由陽光的遠去。三毛所厭惡的,是那種呆板的臨摹,因她不喜歡重復(fù)別人,也不喜歡挺著腰桿一坐三五鐘頭。那一板一眼的復(fù)制,讓天生靈性的三毛痛不欲生。這不是她想要的技藝,亦不是帶給她快慰的生活。三毛只覺得,自己體內(nèi)藏匿已久的創(chuàng)造力被悄悄謀殺,絕望地死在了萌發(fā)的搖籃。
  接觸繪畫越多,三毛的內(nèi)心就越迷茫,像在風(fēng)浪中搖擺不定的小船,面對無際的海平線和安全的回航路而首鼠兩端。她握著畫筆的手指,就像當(dāng)初按在琴鍵上的感覺一樣:無力、無望、無助。她喜歡觀察這個奧妙多姿的世界,但不是這樣的方式。她甚至預(yù)感到,自己將會在顏料桶堆積的世界中窒息而亡。只是,窒息的不是她的肉體,而是她夢幻般的心靈。因此,無論兩位老師多么富有師德和技巧,都無法撼動三毛對繪畫的不屑。
  三毛的自由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她就像一朵被擠壓在小瓶子里的花蕾,失魂落魄地守望著夢想。心空了,淚干了,身痛了……難以立足,無顏面對,她感覺親人越來越憂郁憔悴,而他們注視之下的自己,更是一臉的疲憊和消瘦。如果等不到救星出現(xiàn),三毛將會被困死在這個瓶子里,而那扭曲發(fā)硬的身體,卻不會擠壞那薄薄的玻璃外衣。
  自閉、自傷、自享其痛的三毛,終于選擇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尋求長久的解脫——自殺。
  這是多么可怕的詞匯,又是多么殘忍的方式,卻和這個尚在花蕾之年的少女真實地連在一起。三載的瓶中生涯,未曾教會三毛修煉一顆豁達、自省的心,反而教給她一種坐在牢獄中自傷的陶醉。
  原來,三毛在旅程中曾將自己幽禁在黑暗的孤島中,親人們只能乘坐由她掌控的渡船來看望自己,卻始終不得長住。因為在這座呼號著暴風(fēng)的孤島之中,藏著最為珍貴的寶貝——三毛的心。
  這顆心是歷經(jīng)千難萬險存在孤島中的,是三毛賴以生存的唯一依靠。沒了它,三毛的呼吸便會停止,三毛的迷夢將會破滅。由此,三毛認定這個島最適合療傷和自傷。然而,日子久了,三毛便養(yǎng)成了乖戾的脾氣和不安的心緒,懷疑和否定一切,不肯輕易接納外來的人和事。于是,孤島中的三毛成了一頭怪物,生有奇異的臉寵和怪異的秉性。她時常神經(jīng)過敏,時常暴戾恣睢,在家人眼中越來越無法理喻——他們愛她。
  休學(xué)之后的次年,絕望的三毛幻想自己是父母并不喜愛的棄兒和罪人。為此,她精心挑選了一個刀片,泛著銀白色的亮光,遠遠看去如一片雪白的葉子,然而當(dāng)這片葉子貼近三毛的肉體時,滲出的不是綠色的汁液,而是鮮紅的血液。
  那一刀,三毛用心、用情、用力地拉得又深又長,好似一個勤快的農(nóng)夫,精神抖擻地在一片荒地上犁下第一道溝,也許還幻想著從那翻滾的土堆中蹦出一兩個埋藏許久的寶物。自然,寶物是不會如此輕易地現(xiàn)身,現(xiàn)身的只有劇痛和死神的親吻。
  幸而,那天狂風(fēng)大作,烏云并起,黑色的昏沉,灰色的壓抑,白色的凄慘,頓成一副絕筆畫作,也讓繆進蘭忍不住進入女兒的房間去看看她是否蓋好了被子?墒,當(dāng)母親看到一個昏死的血孩子時,驚悸萬分。只因搶救及時,三毛終于從死神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那白嫩的手腕被縫了二十八針,每一針都成為一支跳動的筆桿,泣血流淚地訴說著三毛割斷血管的慘狀。
  三毛手腕上這道長長的疤,像一柄從戰(zhàn)場上拾回來的劍,帶著淡淡的血腥,讓這條手臂永遠記住那鮮血溢出的瞬間。但這痕跡,卻也成了三毛鐘愛的標(biāo)志,因她太想標(biāo)榜自己,不愿以清白之軀與眾人相混。
  讀書讓三毛更加自閉,而讀書之外的三毛又郁郁寡歡。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竟然毫不畏懼汩汩涌出的鮮血和傷痛,陳家倍感心力交瘁。三毛,于看似脆弱的狀態(tài)中生長著另一種病態(tài)般的強悍,而這種強悍便是她自傷情結(jié)的果,像迷霧一般籠罩著她,覆蓋著她,遮蔽著她。三毛對生命的漠然,對世俗的憤恨,對死亡的迷醉,都讓她活在半夢半醒中。她的笑聲日漸稀少,她的愁眉與日俱增,她,莫非真的是陳家人上輩子欠下的一筆債,今生必定要償還的嗎?
  至此,在三毛的世界中,嘆息成了持久不變的奏鳴曲,父母和兄弟姐妹像一群圍觀的看客,既為她惋惜又感到無能為力。而三毛,雖明知自己陷入封閉的泥潭而無力自拔,卻也本能地對其投懷送抱。她常抬起粉臂,凝望著那道長長的疤痕,回憶著與死亡溫存的片刻;蛟S,她仍耿耿于懷自己未能由此解脫,或許,她還在醞釀著下一次的“死亡之約”。
  5.那一縷天堂偷來的暖光
  時針和分針,如同一把鋒利的剪刀,在緩慢、堅定的走動之下剪斷了陳家殘存的希望,他們未能看到一個重新振作的陳平,看到的只是一顆蜷縮在角落中不斷枯萎的心。他們痛苦地預(yù)感到,三毛未來的日子將繼續(xù)包裹在這長滿毒刺的外衣之下,一點點地消耗原本屬于青春和陽光的能量。
  也許是上天不忍再見三毛郁郁的樣子,便賜給她一道明媚的陽光,照亮了她病懨懨的世界。
  某日,陳田心的朋友紛至沓來為其慶生。已被三毛抹暗的陳家,于此時又增添了一道亮光;ㄖφ姓沟年愄镄,被一群愛著她的人包圍,像童話中的公主,微微地綻放出了驕傲的笑,游走在哪一處,哪一處便有歡笑和贊美。
  然而,三毛卻始終蜷縮在角落中,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孩子,丟掉了共同語言,存在的只有看似雷同實則迥異的心靈。
  正當(dāng)三毛琢磨著從這里走開,回到那個只屬于自己安靜的小窩時,一個男孩子突然給大家畫了一幅畫。即刻,曾經(jīng)接觸過繪畫的三毛也被吸引過去,當(dāng)她從地上拾起那幅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戰(zhàn)爭油畫。畫中,騎兵和印第安人激烈地戰(zhàn)斗著,大篷車冒著沖天的火光,被射中的戰(zhàn)馬倒在地上哀嚎,白人和紅人廝殺正酣……
  這畫,這情景,這凄亂的色彩,讓三毛頓時著了迷,如同與久違的老友重逢般欣喜,構(gòu)成一幅沿途美景的清新插畫,喚醒了三毛沉于內(nèi)心的悲情和弦。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畫中的世界是那么切合她空寂的內(nèi)心,裝載了她那縷一直無處安放的靈魂。她覺得這幅畫是真實的,活著的,流淌著血液和生機的,恰似她模糊迷離的倒影。
  那一刻,三毛決定與油畫一見傾心。她要讓思緒得到一次完美的釋放,要讓心境有一處寄居所在。那個對外界拒不開放的孤島,在這一刻融化了那道陰森冰冷的鐵閘門,鋪開了一條灑滿陽光和鮮花的鵝卵石步道。步道上,三毛輕輕扯開了嘴角,迎著從對面吹拂過來的熏風(fēng),一陣陶然,一陣蘇醒,一陣不離不棄的追尋!
  聽到三毛要學(xué)油畫,陳家人自然欣喜若狂,因為這是女兒自幽禁以來少有的一次主動,他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讓三毛的笑容繼續(xù)保持。為此,他們物色了一位身份顯赫的油畫教師——顧祝同將軍之子顧福生。
  因命運的垂青,顧福生答應(yīng)收三毛為徒。不過,這位老師不能親臨陳家授課,而是需三毛自己登門方能學(xué)藝。
  剛剛鼓起勇氣的三毛有些徘徊不定,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陳家,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失去保護的世界,不再有父母的疼愛,不再有兄弟姐妹的照顧,只有她自己,荒原中漂泊的旅行者,背著破舊空蕩的行囊,腳下一片泥濘之地。于是,孤島發(fā)出了震顫之聲,放慢了沉入大海的節(jié)奏,糾結(jié)著,猶豫著,斗爭著。
  終于,三毛克服了心理障礙,將自我封閉丟棄到一邊,因為那幅畫,因為那能讓她抒發(fā)情懷的技能。于是,她怯生生地走到顧家大宅的門口,在駐足許久之后才敲響了那厚重的大門。
  自然,那扇大門的背后并不是顧家,而是一個能夠?qū)⑷珡臒挭z中挽救出來的新站口。三毛,一個終生勞頓雙足的獨行者,伴著室外的陌生之風(fēng),和著室外的明妙之曲,重新上路。
  旅行,走的并非風(fēng)景,而是心情。未能變換心情的旅程,只是肉身的機械移動罷了。只有當(dāng)心緒回轉(zhuǎn)時,旅行才是一次釋放靈魂之病癥的漫步,才有意義。
  顧家的院子花香四溢,空氣中飄浮著油光閃閃的花粉,如碎掉的玉屑,幽幽地圍在了三毛周身。在這樣的歡迎儀式之下,這位陳家女子漸漸走進了顧家。在她的身后,是一連串從孤島中帶出的潮濕腳印,隨著她步行距離的加長而漸漸暗淡。
  顧福生是一個讓三毛感到溫暖的人,一個了解她的人,一個情感細膩的人。在他的課上,過程是那么讓人陶醉,仿佛一個高大的天使在遙引著三毛飛向藝術(shù)的天堂。
  有時,人生旅程中總會不經(jīng)意地遭遇到一些路友,他們或深沉,或激情,或善解人意,在短暫的旅程中送你一堂人生課程。對于三毛而言,她的心靈苦旅便是要和這些個性迥異的人交談、交換、交心……因而每一次相逢和離散,都是三毛個性的重塑和回歸。
  三毛在學(xué)習(xí)素描時,由于不能熟練地掌握描摹線條的技巧,便羞澀地捏著炭筆,尷尬地望著畫紙,似若愁云慘淡的荒院修女。每當(dāng)此刻,顧福生則溫柔地手把手教三毛如何運筆。然而,正是這種關(guān)懷備至,讓大愛于人的三毛感到沉重,沉重于她未能送愛于人,沉重她猶若負罪之身。她覺得自己笨拙、遲鈍,無法從老師那掌握技巧,更無法回報師德的殷切期待。于是,逃離溫暖,回寄自傷,便像突變的潮汐涌上三毛的心頭。
  那畫不成形的作品,成為三毛新生的夢魘,她不能原諒自己的蠢笨,自責(zé)、自怨、自艾,終化成嚴(yán)苛的自懲,以無形之傷和有形之痛席卷她孱弱的內(nèi)心。她不能想象當(dāng)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師面對一個學(xué)藝不精的學(xué)生時會是怎樣的心情,于是,一種由此衍生的倦怠感纏繞在了三毛的心頭,讓其久久難以釋懷。她不想在顧福生的面前扮演一個無能者或是低能兒,她認定自己無法承擔(dān)這種傷痛,這種自卑,她情愿用自傷去解脫,去釋懷。
  有時,溫暖之愛對冰冷之心而言,便成了融化對方的絕殺,雖無意,卻在無形間造成一種軟性懲罰。對三毛來說,顧福生的溫柔就是一把火熱的劍,本想溫暖她,卻不知對方是冰雪之身。三毛像一只找到了溫暖新巢的小獸,被這過分的溫?zé)狍@嚇了神經(jīng),因而想要重新回到過去的洞里,這樣才能得到一種安全,在密不透風(fēng)保護下的病態(tài)安全感。
  然而,顧福生的耐心終將三毛拉了回來,他用最體貼、最滲入人心的溫暖融化盤踞在三毛心頭多年的黑色冰角而又未融化全部。他像一個溫和柔順的太陽,在帶給三毛光與熱的同時又不刺傷她的眼睛。在三毛的耳中,從來不曾聽到來自老師的半句斥責(zé)和訓(xùn)導(dǎo),有的永遠都是鼓勵和安慰,而且是來自于最溫暖的聲帶,讓三毛那逃離的欲望漸漸消散。
  顧福生經(jīng)常夸贊三毛對繪畫的感覺把握得十分準(zhǔn)確,讓三毛繼續(xù)堅持下去并從中找到了她原本的幻想——用繪畫來點亮心燈。更難得的是,顧老師在教授三毛繪畫之時,發(fā)現(xiàn)學(xué)生的文筆出類拔萃,有著靈動的文學(xué)嗅覺和出色的天賦。因而,他舉薦三毛的作品《惑》發(fā)表在了1962年12月《現(xiàn)代文學(xué)》上。
  那一刻,文學(xué)之魅讓三毛舒開了心懷,綻放了生機,撇去了煩憂,她的旅程中也由此多了一個目的地,幻化著霞彩,閃耀著晴光,讓這終生苦旅的女子在視線中多了些明媚。
  盡管人生有了航向,但三毛依然在顧家繼續(xù)學(xué)畫。因為這里已成為她的精神樂園,而顧福生則成為她最無法割舍的精神支柱。有了他,三毛被封鎖的內(nèi)心囚牢緩緩打開,從中釋放出了一個曾經(jīng)封閉自我的囚徒,帶著對陽光的崇拜,仰望天空,伸出雙手努力抓著那越來越近的光明。三毛的性情,三毛的言辭,都在學(xué)畫的時光中脫去了那層堅硬帶刺的殼,露出的是白嫩無瑕的素心,不曾被灰塵沾染的童真,不曾遭到世俗玷污的花蕾。
  于是,那一縷漸漸明朗的曙光,讓三毛的世界正在悄悄發(fā)生變化。三毛的微笑與日俱增,如燦爛的朝陽和浪漫的晚月,雖和其他孩子相比尚存一絲另類,但這笑卻如同陰沉許久的天空,在頓開一線間映出了亮晶晶的生命光華。
  足跡三:疾走?陽明山?初戀之殤
  1.穿著紅鞋旅行
  一雙紅色、閃亮、光鮮的皮鞋,讓陷入泥濘旅程的三毛茁壯了腳力,健步如飛地走出了自我幽禁的心靈刑期。從迷亂中鉆出,從困頓中爬出,從傷痛中挺出。自傷情結(jié),如秋時的灰色之花驟然凋零,被冷風(fēng)蹂躪后存留全尸,卻未曾化入泥土,而是僵硬地躺在地面,如破碎的圖騰,帶著被浸濕的夢想和干枯的暗瘡。
  那日,母親帶著姐妹二人去定制皮鞋,美麗迷人的陳田心選中了黑色的漆皮,泛光且油亮;平日素愛灰色的三毛,竟直直地盯著一塊紅色的皮子,要了一雙紅鞋。
  顏色,是心情映襯在這世上的招牌。抑郁的黑,昏沉的灰,此時都不能成為三毛心緒的征兆,只有那明媚的紅,才是那愛麗絲奇幻夢境的優(yōu)雅剪影。紅揉開了抑郁,紅退去了自卑,紅舒展了心扉,紅彌漫了旅途。
  許是三毛在那幽寂的孤島中太疲憊,心累、氣虛、體弱……需要扶著堅挺的東西走出,行至充滿人跡的世界,讓笑容如桃花綻開在人群,接受室外陽光的普照。于是,那一對紅就成為曾經(jīng)灰的點綴,由小漸大,撕開了厚重的包裹,讓一顆不愿再發(fā)霉的果子從中輕滑而出,在重回光輝之下抖掉積在身上的塵土和泥屑,用那紅彤彤的色彩標(biāo)注著新一段的旅程。
  陰仄仄的天,讓苦行變成了疾行,也讓這旅程摻入了加速的配樂。三毛開始了快速行走,因她有些厭倦了漫步的頹廢,只有捧著心的奔馳和追著情的疾走,才能讓她體味到馳、疾的痛快。這終生皆在追尋愛之真諦和傷之迷醉的苦行女,也渴望那狂馳的風(fēng)過耳畔,也覬覦那快奔的眼掠萬象。由是,心之顛簸化作腳下生風(fēng)。
  仿佛霞光萬丈的天際,引著一個旅行者加快腳步,前去追逐那遙遠而美麗的終點。紅皮鞋便是三毛腳踩的一對霞光,托著她漸從密不透氣的自閉中升起,朝著更為寬廣和自由的高地攀升。從中,三毛無意撿起了曾被她遺落的自信,并看到了那上面曾刻下的名字——陳懋平。是,那就是她在這世上的符號,她要用每一次進步和成長來詮釋這符號的價值。
  穿上紅鞋的三毛,終自信滿滿地走入顧家學(xué)畫。繪畫為她拓寬了世界的邊緣,繪畫為她豐富了人生的色彩。身處畫室,手握畫筆,眼凝畫紙……畫中油彩與現(xiàn)實斑斕,皆在對藝術(shù)的傾戀中漸漸分不出彼此。求學(xué)顧家,讓三毛的眼中閃爍著新奇的亮光,那亮光意味著一個曾懼怕這世界的小女孩復(fù)又找到靈魂的棲息之所和夢想的歸宿圣地。這個被自卑、自閉和自傷多重折磨的女孩,也萌生了成為交際花的怨念,她渴望那翩翩起舞的雅姿得到喝彩,渴望那紅色的粗跟皮鞋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三毛仿佛從孤島中被解救出來的貴族小姐,脫胎換骨地站在老師面前。她的心在狂跳,但并非是重獲自由的興奮,亦非是初見光明的快慰,而是愛情的和弦撥動了她的心曲。那溫和儒雅的笑臉,那高尚柔情的靈魂,已讓三毛不由得眷戀其中,難逃離。
  與大愛不同,三毛的小愛在顧福生面前淋漓盡致地釋放而出,連同那自閉的素心。只是,這愛太不平衡,也太不完美。在顧福生眼中,只有一個可愛、拘謹、脆弱的小女生,如一枝從溫室移居到曠野的花朵,僅是剛適應(yīng)了外面的風(fēng)雨罷了,并無惹眼之處,自然也難讓他心旌搖蕩。由此,三毛心生怨恨,恨自己的年幼與嬌小,恨老師的成熟和高壯,恨這段只有開幕序曲而無謝幕致辭的無果悲劇。
  這世上縱有千般悲愴供人感傷,但最大的悲愴,許是開始便知道了結(jié)局,卻又無力自拔,如染了毒癮般痛苦卻無法自救。這悲哀降臨在三毛身上,便讓她的浪漫情懷對現(xiàn)實的兇兆毫不抵觸,甚至有飛蛾撲火之陋習(xí)。
  正當(dāng)三毛糾結(jié)這等不到的愛時,一個意外的消息如平地驚雷,摧垮了她最后的信念——顧福生要去巴黎定居了!
  巴黎,多么遙遠、陌生的地方,埃菲爾鐵塔剛硬冰冷,塞納河水幽寂難懂,凱旋門孤傲像一道魔鬼的音符,阻礙了剛從三毛心中奏響的愛樂章。此時,那首和弦曲頓失光澤和音色,不再悅耳動聽,也不再給她麻醉般的希望,只有無奈的終結(jié)奏鳴,讓這一切化為烏有。
  敏感聰慧的三毛何嘗不知,顧福生已是她生命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眼睛、耳朵甚至心跳。老師的離去,等于為她做了截肢手術(shù),無論去掉何處都是永久的、不可逆的缺損。于是,三毛絕望了,她不知在失去這些之后,將如何面對次日的朝陽。因那失去的部分,將不會被陽光所照射,亦無法反射昔日明麗的色彩。
  三毛的人生苦旅,總要有知心路友因道不同而辭別,這并非宿命,而是潛在的法則。顧福生如此,將來有人也會如此。對三毛而言,偏執(zhí)一人的小愛遠不及那廣度眾生的大愛。因為小愛囿于路程,大愛滿處皆在。
  因不想飲啜離別之苦,三毛沒有送別顧福生,就像回避那惆悵而去的啞巴士兵一樣。只是那一次三毛是身不由己,而這一次卻是切齒哭泣的抉擇。生命中,一旦缺少了這樣的人,便會留作一道難以修復(fù)的疤,像三毛腕上的那柄血劍。只要提及,只要憶及,便會潸然淚下,情難自持。
  那艘劫走三毛愛之寶藏的“越南號”,終帶走了一位把她從地獄中解救出來的天使。三毛的所有情與恨,都隨著那船的離去而漂到了遙遠之地,最終消失在一朵浪花中,一個旋渦里,一片美麗帶著傷痕的漣漪內(nèi)。
  失去了天使的世界,如同葬送了信仰的天堂。原本在三毛的心中,有那么一縷疼愛她的陽光可以溫暖身上所有的冷痛,驅(qū)走郁積多年的傷痕。然而,它終是逝去,一如從未出現(xiàn)。三毛曾多次告訴自己,失去將是永久的不可得,若寄情于懷,只能陷入更深的泥潭中而掙扎無望。
  顧家宅院,頓成一座孤零零的空樓。滿地寂寥,四處滄桑,庭院不再飄花香,小路不再行故人。三毛明知斯人已去,卻又被不聽使喚的雙腳帶到此處,在涼風(fēng)中駐足,在陰影中蜷縮,在追憶中感傷……看著那曾散著顏料香的建筑,回想與顧老師相隨相伴的歲月,嘴角不經(jīng)意間泛起了淡淡的慘笑,心中的牽掛亦油然而起。待到她默默注視了許久方才含恨離去,身后是一片細碎的清影。那龜裂的影中,一個柔弱的芳魂掩著臉,低泣不已。
  顧福生是喜愛三毛的,在臨走前將其托付給白先勇照顧。大師應(yīng)朋友之情,對頗有文采的三毛盡心盡責(zé)。一次,白先勇主辦的《現(xiàn)代文學(xué)》雜志社要舉行聯(lián)誼,他便親自來到陳家讓三毛前去。起初,還沉浸在離別愁怨中的三毛有所顧忌,但白先生誠懇期待的目光,終于讓她挺起胸膛走出家門。
  這是三毛在離開天使庇護下第一次接觸外世,當(dāng)她躲藏于白先生的步影中時,恍惚發(fā)覺自己已恢復(fù)了許多,不再對風(fēng)吹草動敏感,不再對陌生臉寵防備。那顆曾被自卑鎖鏈緊緊箍住的心,正在一陣柔和的雨水沖刷下漸漸軟化、輕松。三毛開始渴望被充足的陽光照射,渴望被新鮮的空氣養(yǎng)育。她要救贖自己,救贖那個被壓抑多年的脆弱靈魂。
  借由此,三毛不再沉迷獨自啃書、寫作的生活,轉(zhuǎn)而將部分時間用于社交。她會主動登門,看望她信賴的朋友,捧著一顆干爽之心與他人交換。這種交往為三毛新增了勇氣,后在一位朋友的勸導(dǎo)下,已輟學(xué)七年的三毛決定重新進入學(xué)!歼M了文化學(xué)院。
  2.愛與痛的擁抱
  人如水滴,人群如海。人群消化人,人群亦重塑人。人,就是在整個群體的碰撞、演化和交融中才成就了一撇一捺。曾遭同類啃噬心靈的三毛,也在回歸群落后撿回了自愛,將那自傷暫時封藏,留作他日自省而用。
  成為三毛新旅地的文化學(xué)院,位于陽明山上。它原名為草山,據(jù)臺灣府志記載:“草山以多生茅草,故名”。附近青山翠谷,滿是一片嬌艷欲滴的綠,原野開闊,放眼回眸,遍地皆是櫻花、杜鵑,紅艷的連成水天山色之妙。
  文化學(xué)院風(fēng)光綺麗,校風(fēng)肅然。濃密的樹蔭,在地上落下一片涼爽和朝圣之氣;古色古香的磚瓦樓宇,裝載了擁在一起卻又各具特色的求索之心;ㄇ霸孪碌娘L(fēng)情,讓這山間書院到處飄飛征兆著春心的柳絮;象牙之塔的純粹,讓這世外學(xué)府隨地散布預(yù)示著修心的綠茵。
  進入學(xué)院,便要選擇專業(yè)。本來,酷愛閱讀和寫作的三毛似乎應(yīng)順此興趣選擇文學(xué),抑或是讓她曾沉醉許久的美術(shù)。然而令旁人驚訝的是,三毛出乎意料地選了哲學(xué)。
  哲學(xué),一個聽來深奧難懂的學(xué)科,竟激發(fā)了感性的三毛那潛藏于心的挑戰(zhàn)之欲。也許,經(jīng)受過重大壓抑的她迫切想要尋找有關(guān)生命的答案,因此才將其當(dāng)做主修的課程;蛟S在三毛眼中,看似沉重的哲學(xué)散發(fā)著異樣的浪漫,因它需要思考和認知,因它需要邏輯和辯證,故而能讓散漫的思維以縝密的舞姿跳動翻轉(zhuǎn)——這大概是三毛骨內(nèi)最為渴求的。
  好在此時的三毛已砸碎了那扇關(guān)了許久的幽閉之門,因而在進入文化學(xué)院后,便以清新隨和的形象映在同學(xué)的心里。那略帶俏皮的劉海兒,那惹人憐愛的臉龐,那樸素?zé)o邪的微笑,都化成打開外人心門的通行證。
  每逢上課,三毛那深厚的內(nèi)涵便讓同學(xué)心生敬佩。七年的自閉,讓她善于用思考打發(fā)那溢滿的時光,也讓她在書本中尋到不少真知灼見。正因為此,同學(xué)不敢在她面前講話過多,生怕被這冷靜沉穩(wěn)的女生抓了笑柄。當(dāng)然,與人為善的三毛從不與人爭論,即使觀點相違也僅是安靜地注視,帶著清淡寡味的笑,絕不暗藏任何心思。如此,同學(xué)對三毛的感情越加深厚,欣賞她的多才,更愛她的寬厚。
  人與人如車與車,距離近了,難免擦碰;距離遠了,又形同陌路。因而,保持車距是維系人際的核心法則。三毛的大愛,讓周遭的人深感溫?zé),不會對其望而卻步;三毛的自傷,又讓旁人心存畏懼,留出那一米安全線,便成就了一個活脫脫的三毛。
  三毛雖聰穎好學(xué),但她畢竟在家庭授課中成長,吸收的知識皆是精心挑選而與教科書上的大綱毫無瓜葛,且她不喜死記硬背,因而對基礎(chǔ)的文學(xué)常識反倒不甚了之。結(jié)果,三毛在大一的語文考試上竟得了一個冷冰冰的“不及格”。老師在震驚之余,便讓三毛補考。
  考試,始終如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三毛求索學(xué)海的路途中。她并非懼怕獲取知識的辛苦之路,也絕非忌憚檢省自身的困乏。只因她對自由的獲知天生癡迷,所以本能排斥這教導(dǎo)式的傳承。遨游書海,暢快于書海;跋涉學(xué)涯,卻隱痛于學(xué)涯。
  深知補考無望的三毛,幾經(jīng)冥想后決定用交一篇文章來替代,幸而得老師應(yīng)允。
  文章以訴說三毛杜撰的家族故事為開頭,延伸到她凄離別樣的童年以及一段唯美含血的愛情故事。結(jié)果,老師被其深深打動,忍不住在夜間多次落淚,最后承認三毛是所教學(xué)生中最有天資的一個。由此,三毛以豐富的想象和絕妙的文筆通過了語文考試。
  文造其魂,文塑其人,文修其心,文亦折其命。三毛與文字,如一對歡喜冤家,在小巷邂逅,在宿命的暴雨下共用一傘,遂成割舍不斷的糾結(jié)旅伴。文字,便是三毛的塊狀鮮血,不流、不凝、不腥,只澆灌其真身而終生不散。
  借于文字的拯救,三毛頓出火海刀山,不僅保住了學(xué)業(yè),更保住了那顆敏感孱弱的心。在追索大愛和耽于自傷的雙重苦旅中,三毛的愛之花終于再次綻放。
  三毛安然地在陽明山上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像一棵被人小心呵護的奇花異草,移植在這遠離塵囂的曠土,享受陽光雨露的滋潤。每日清晨,她都會呼吸到最純凈的空氣,煙般縹緲,霧般迷離;每天日落,她亦能看到最惹眼的晚霞,火似驕陽,艷似朱唇。然而,這安逸、美幻的生活似乎少了些許東西。
  那時,文化學(xué)院僅有兩屆畢業(yè)生,不到兩百人,日子久了便相互熟識。眾人寄學(xué)于此處,彼此免不了融入不同的圈子。只是,這世上雷同的生命許是太多,縱然臉寵有異,也能在三言兩語過后甄出不同。偏有一個不凡之人,觸動了三毛的心。
  旅程中,除卻隨時而至的坎途,亦有從天而降的際遇。這際遇也許看似美麗實則兇險,這際遇便是不速之客的闖入。他或許為你帶來永不消散的溫暖,或許偷走你自認冰冷的心。
  闖入三毛旅途的人,名叫梁光明,是戲劇系的才子,高大英俊,儒雅沉靜,深得院內(nèi)眾多女孩的傾慕。然而,深受佳麗垂愛的梁光明,卻不羈得如一位自由騎士,于從容中帶著些許傲慢;又如一個孤獨的行吟僧人,渾身散發(fā)一股帥氣,不凡卻又帶著淡淡的可親?上,一旦有女孩子接近,梁光明便似一塊堅冰,將那浪漫的情書、曖昧的約會以及真誠的表白硬邦邦地頂回來,亦讓示愛者渾身沾滿寒氣,瑟瑟發(fā)抖地看著他仍舊迷人卻深不可測的眼神。也正因于此,梁光明的魅力更讓女生難以抗拒,他好似早春的太陽,被急迫生長的萬物崇拜和仰望。
  因缺少愛之陽光的普照,三毛便是那渴望生長的萬物之一,她喜愛梁光明的優(yōu)雅,喜愛他的文集,更喜愛他那清淡凝練的筆名——舒凡。然而三毛也由此感到一陣徹骨之痛:為何那么多人無法撼動他的心,為什么那么多人對他執(zhí)迷不悟,為何愛情要如此艱難?
  戀愛,是人生中最艱難的旅程,自古雖有天道酬勤之理,但在戀愛中卻難得驗證。寄情與某人長相廝守、共續(xù)前路,終圓夙愿者,實在少數(shù)。唯有二人皆安定時,才能牽起冷手,暖流周身。
  就在這幾番掙扎中,三毛漸生一種錯覺,她認為舒凡之所以不愛,是因為他還未曾找到動心之人。被愛之雷電擊中的三毛,渴求她在花樣年華里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摯愛,讓愛情蒼茫的溝壑終得填補。由此,三毛對舒凡展開了狂熱而執(zhí)著的追求,她掏出一顆心,炙烤在炎炎的愛情炭火上,讓它冒著青煙,在霧氣繚繞中意欲將舒凡攬入懷抱。
  幻象之影,是三毛人生苦旅的披風(fēng)。每到一處,她都不忍脫下,容許這不真實的鏡像迷失自我,也就在這自醉中再次自傷于己,只因她不想看透真相,她情愿她的世界是一場永不結(jié)束的假面舞會,那真實的臉寵盡皆罩在銀色的面具下,永遠華麗,永遠光輝燦爛。
  由此,一個纖弱輕巧的影子開始尾隨舒凡,甩不掉,轟不走,逃不脫……就像它曾是舒凡的一部分現(xiàn)在回來追索。為了這夢幻的母體,三毛甚至可以不規(guī)矩地逃課,因她眼中只有舒凡,他,便是自己的一切。哪怕舒凡去一家小飯館用餐,她也悄悄跟隨,點一份相同的飯菜,一邊注視著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一邊口中無味地咀嚼。
  三毛沉浸在這因愛而生的痛惱中,好像那望眼欲穿守著愛人歸來的雕像,靜靜地矗立在微風(fēng)吹起之處,渴求那愛的歸來與守候。在汽車站旁,三毛驀然駐足等待,等待著一輛她并不熟悉的車,因那車會載著心上人歸去來兮;在路燈下,三毛形影相吊,盼著那閃耀的白馬馱著她的王子駕臨。
  這種痛的等待常持續(xù)很久,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盡管三毛用盡了耐心,傾注了心血,卻始終等不到愛人那張笑臉。她開始絕望、哭泣、困惑,不知這種愛會讓自己再承受何種沉重和寂寞,她本能地想要逃離到一個安全的角落,收起那破敗不堪的幻想之翅,噙淚療傷,尋一處了卻殘生的歸屬。
  也許上天有感三毛痛徹的單戀,終于在她的生日宴上,舒凡露面了,像一個神秘而至的貴客,渾身散發(fā)著古龍香,和著那一縷貴族氣翩然而至。只是,這被光環(huán)籠罩的人,一句祝福也未曾給予三毛便匆匆離去?粗菨u淡漸遠的背影,三毛只能抓起酒杯狂飲,那滋味實在太苦、太痛,讓她難以吞咽。當(dāng)同學(xué)散去后,止不住的淚水從三毛的眼窩中奪眶而出,如那連綿不斷的瀑布絕望地垂降并狠狠地砸向地面,讓她不得不從迷夢中清醒。
  3.因為愛你,才簽了離開的船票
  許多情竇初開的少女,常限于深戀中難以自救。其實,所謂深戀未必是那完美的人,而是那最純情的付出、最漫長的等待以及那最濃烈的思念……此種單純之戀,便是贈愛于人和賜傷于己,紛亂的糾結(jié),凌亂的碎痛,頓成一段凄苦的愛之旅程讓三毛獨行。
  一顆癡心換不來一點施舍嗎?冷漠注定要扼殺熱烈的純情嗎?幾多等待,幾多守望,已讓三毛的心難以再經(jīng)受相似的打擊。她已深陷其中,想掙脫卻抓不住任何牢靠之物,就連那顆敏感的心此刻也異常脆弱。她不想繼續(xù)這種感受,不想讓悲傷抹殺那偏執(zhí)的愛戀。
  生日宴不歡而散后,三毛獨走在學(xué)院的草坪上,如霧都倫敦下的黑衣女子,包裹著傷痛的神秘,影影綽綽地晃動著,顫抖著……正當(dāng)她沉浸在徘徊中哭得如淚人時,猛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來,那便是舒凡。盡管他的表情依舊沉靜,但三毛能感覺到那目光中藏著和往





上一本:一代儒宗 下一本:感動中國的100位道德榜樣人物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你若盛開,清風(fēng)自來:世間曾有三毛的作者是冷湖,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