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趙太
鏡子這東西說起來只給人一個影像,但大家的生活里還真離不了它。雖說同是面對鏡子,可每個人看到的東西卻各有不同。有人看見了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美好的東西,于是越看越愛看。有人看到了自己不曾意識到的缺點,因而感到沮喪。說起來,我和小敏的交情就和這鏡子有關。
小敏是我來加拿大留學后不久認識的。那天剛從外國學生中心出來,迎面看見一個中國女孩兒笑盈盈地打量著我。我迎上她的目光,也打量著她。還是她先開了口:“你是中國人吧?”那清亮的嗓音,標準的普通話,頓時打破了陌生人之間的屏障,我和她仿佛久違了的朋友,馬上親熱起來。
小敏和我一樣,也是去外國學生中心打聽辦配偶探親手續(xù)的。說她是個女孩兒也許不大合適。我們倆都是有夫之婦,奔三十的人了?梢驗槎荚趯W校做學生,又都是一個人單身在外,所以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精神狀態(tài),都象個二十出頭的學生。不管是給別人的印象還是自己的感覺,全無成熟婦人的風韻。于是私下里互相指稱著和自己同齡的人“這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
我們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周末,我們總是聚在一起。星期五晚上一塊兒做飯,星期六出去買東西、逛商店。到了星期天就又各自鉆回實驗室,直到下個周末。
我們都各自住在人家的半地下室里,進了她的房間和進了我的感覺上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我的房間里多了一面舊貨攤上買來的鏡子。這面鏡子沒有鏡框,但很長,正好照見全身。我把它立在門邊的墻上,出門時可以順便打量自己一眼。小敏喜歡這面鏡子,周末常抱了出國時置裝的一部分到我這兒來,換衣服,照鏡子。衣服的式樣和顏色都很有品味。從材料和做工上看,一定是花了不少錢買的。這些衣服都是小敏的丈夫和她一起買的。每次小敏試穿這些衣服的時候,總是要滔滔不絕地講一通她的丈夫——小剛。日久天長,小剛在我的印象里竟象個熟人一樣。
小剛和小敏是大學同學。小剛生性好動,文娛、體育都能來兩下子,還是學校足球隊的。小敏表面上熱情爽快,但骨子里卻是個文靜賢淑的女孩子。小剛挺討女孩兒喜歡,但卻不是小敏心中的白馬王子。小敏喜歡班上一個斯文白靜的男孩兒。不過小敏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不會明目張膽地去追求什么人。她喜歡被人追求,她喜歡抗拒,把追求當做一場游戲,而游戲的時間則拉得越長越好。
小剛和小敏是因為同臺唱歌而熟悉起來的。小剛對小敏倒是一見鐘情,他喜歡小敏文靜的氣質(zhì),喜歡她爽快的性格。他喜歡看她亮晶晶的眼睛,聽她清脆的聲音。尤其是小敏對他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更使他在被追求的熱浪中感到一陣清涼?偠灾麑π∶羰巧钌畹刂厦粤。
小敏倒是很快就體會到了小剛的熱情,她并不討厭小剛。說心里話,小剛對她的那番不加掩飾的愛慕使她的虛榮心非常滿足。她一面遙望著她的白馬王子,一面享受著小剛的無限愛意。直到臨近大學畢業(yè),眼看著自己的白馬王子和別的女孩挽起了胳膊,傷心之余,小敏終于放棄了對小剛的抵抗。
倆人畢業(yè)分配都留在了東北,不久便結了婚;楹蟮纳钸算平靜,只是在對個人今后的發(fā)展上,二人的意見不太一致。小剛討厭大機關里人浮于事的作風,一心要到特區(qū)去有一番作為。小敏不同意。當時的特區(qū)還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條件艱苦,更沒有什么混出個樣子的先例。再說小敏出身于一個中學老師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讀書人,她也看不上整天在外面跑跑顛顛的人。她希望丈夫能考研究生,考博士,在大學里當教授。小剛人很聰明,但他不是那種坐得住冷板凳的人。他不怕吃苦,但耐不住寂寞。他愿意出去闖天下,他也愿意有一個溫暖安定的家。他不明白小敏干嗎對讀書那么感興趣。讀書雖雅,卻換不來小敏心目中的高雅氣氛。精致和高雅是錢換來的,而讀書人則是最沒有錢的。他愿意出去掙大錢,也是為了小敏。他欣賞小敏的品味,喜歡看她穿漂亮的衣服,愿意她過舒舒服服的日子。
小敏自己要去考研究生,小剛并不反對。當然,身為男子漢大丈夫,他還是愿意自己在妻子眼里有一定威信的。論讀書,他不是小敏的對手,但他相信自己在特區(qū)還是會闖出一片天下的。那樣的話,他心里就平衡了。
于是這夫妻倆一個南,一個北,兩年之后,倒也都各有所得。小敏的碩士拿到了手,小剛的腰包鼓起來,派頭也越來越足了。小敏雖然時不時地和小剛提起她的某某考上博士的同學,但家里的擺設,她身上的時裝,以及小倆口出門時的派頭,都讓她滿足,使她平衡。小剛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一年之后,小敏提出要出國留學的時候,小剛還是積極支持的。
每當小敏興高采烈地說起她丈夫的時候,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位。我和他也是大學的同學,又一起讀了研究生。在一入學的新生晚會上,他自彈自唱了一曲張行的“車站”。他臉上那種比同齡人多出來的憂郁打動了我,從此,我就對他格外注意起來。他人長得俊秀,歌又唱得極好,圍著他轉(zhuǎn)的女生很多。他跟每個人都挺好,但對誰都不熱乎。我是那種除了學習,對自己毫無自信的人。象他這種比較“搶手”的男生,我是全無非份之想的。他對我有所注意是在大學的畢業(yè)晚會上。我這人雖然愛湊熱鬧,不甘寂寞,但因為四年之后的分手讓我挺傷感的。所以就在大家聚在教室里聊天、玩牌的時候,我一個人蹲在門口兒,默默地為大家煮咖啡。他大概是出來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了我,就蹲下和我聊了起來。那天聊的什么,我已經(jīng)沒印象了。我只記得對他的感覺不再象以前那么遠不可及,我覺得他人也挺普通的。他話并不多,但幽默有趣,而且他還挺善解人意。
我們倆是班上僅有的兩個被保送上研究生的,又是同一個導師,從此就漸漸地熟悉起來。他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三個姐姐,在家很受寵的。但他八歲的時候,在一個中型工廠當廠長的父親病死了,家里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起了極大的變化,他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體會到了世態(tài)炎涼,性格里多了幾分憂郁。
我則出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知識分子家庭,家里一直不寬裕。父母都是那種隨遇而安的人,不善理家。我又有個小我十歲的妹妹,使我從小就被當成個大人。上要幫助父母,下要照顧妹妹,處處體貼忍讓。從注意到我的那一天起,我丈夫就一直欣賞我這一點。所以研究生畢業(yè)我們結婚之后,日子過得還算和睦。
我和小敏來加后不久就移了民。移民身分對我們有很多好處,比如說再不用為延簽證發(fā)愁啦,免繳百分之百的外國學生費啦。當然對我們意味最多的是夫妻團圓有了保證。不過高興之余,我暗暗地為未來感到擔憂。以前,我們大多數(shù)人想的是如何留下來,可現(xiàn)在我們擔心的是如何在這里活下去。我出國的時間還不太長,無論是經(jīng)濟上還是學業(yè)上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對北美的舒適生活還沒有太多的體會,但對這里激烈的競爭、外國人所受到的排擠卻有不少的領教。出國前的信心被打掉了不少。我丈夫讀完碩士學位后,馬上就接了國家重點科研項目,在單位里混得不錯。他搞的那一攤兒和應用接得很緊,平時錢來的也不少。他若出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等讀下個博士學位再找工作時,少說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了。我一再向他說明這里的情況,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我要他先考下托福,拿到這邊兒的錄取和資助再過來。
小敏倒不操心這些事情,她只想小剛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磥硇傇谒哪恐惺窍喈斢心芰Φ。小剛在特區(qū)的生意做得還不錯,如今妻子給他搞了張加拿大綠卡,使他感到眼前突然又多出了很多機會。他毫不猶豫,使出當年奔赴特區(qū)的精神頭兒,四處活動辦開護照了。
小敏很不理解我的悲觀情緒。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她一邊在鏡子前試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絲絨旗袍,一邊數(shù)落著我:“你操個什么心!養(yǎng)家糊口自然是男人們的事。他們來了一逼就逼出來了。你們那位研究生都讀了,考托福還不和玩一樣?”“話是這么說,”我分辯道:“可他如果現(xiàn)在就來,馬上面臨的是吃飯的問題,他得馬上出去打工掙錢。就算他有學問,可人生地不熟的,能干上份什么工作我心里還沒譜呢!薄霸谶@兒呀,只要吃得了苦,就能掙得到錢!毙∶粲窒肫鹆诵偟姆N種好處,“小剛初到特區(qū)的時候,苦著呢!吃的、住的,要啥沒啥。這都是他后來告訴我的,以前我還一直以為他開始得挺順的呢!
苦,我想他也能吃。但我們現(xiàn)在都是快三十的人了,他在單位里一切都挺順的,讓他突然換個環(huán)境,從零開始,不知他心理能否平衡。雖說有個在加拿大留下來的法律保證,但要想站穩(wěn)腳跟,還有一段漫長的路。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寥寥無幾的華人成功者背后,有多少潦倒失意的人啊。
小敏知道這些,她在這兒認識的人比我多。有時人家倆口子拌嘴打架,她還時常去扮演調(diào)解人的角色。不過她聽來聽去,發(fā)現(xiàn)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她不明白他們有什么可吵的,“想想丈夫沒出來的時候吧。我看他們誰都比我過得強!彼看握{(diào)解回來,總給我打個電話,然后用上面那句話總結一切。
轉(zhuǎn)眼又是一兩個月過去了。小敏有一陣子沒來了。偶爾通通電話,我知道他丈夫的手續(xù)雖說常有磕絆,但一直有進展。估計圣誕節(jié)前后人就能來了。我那個學期課又多,忙得一塌糊涂。丈夫那里,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在交流上有問題,寫信、電話間竟有些言語不和。我開始對自己以前的“深謀遠慮”感到懷疑,覺得夫妻兩個在環(huán)境相差很遠的情況下分開太久畢竟不好,還是應該盡早團圓才是。匆匆寫了信去,要他先探親來看看,誰知竟是石沉大海。往他的單位打過幾次電話,不是出差了,就是人不在,弄得我一閑下來就心煩意亂的。知道小敏那兒一切還順,也就沒招呼她來。
我丈夫的沉默一向是我最惱火的事情。往常在一起時,我就對此早有領教。結婚以后,雖說我一向?qū)捜萑套,但跟自己的丈夫嘛,也難免耍點小脾氣。一般說來,他還總是好言相勸的。如果我到此為止,事情就算是圓滿解決了。倘若我不依不饒,鬧將下去,他干脆也就不勸不哄了,雙唇一閉,任你說什么也不開口了。如果鬧到這地步,總是我輸。同在一個屋頂下,卻進進出出不說話,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很快就明白這一點,學會了見好就收。如今他這種前所未有的沉默實在讓我害怕。
我反反復復地讀著他兩個月前的最后一封來信,希望從字里行間找到答案。信上他說課題緊張,但進展還順利,說到我和他說的一些情況他聽了并不吃驚,他周圍也聽到看到了很多,他說他要好好想想,諸如此類。
眨眼間,一個學期過去了。課程結束,考試完畢,我精神上、體力上都感到疲憊不堪。考完最后一門,我回到家里,馬上把自己扔在床上,想好好睡上一覺。誰知一合眼,滿腦門子的煩心事突然涌了上來,揮也揮不去。既然睡覺的努力是徒勞的,我索性爬起來,整理一下凌亂不堪的房間。我從地毯上揀拾著臟衣服,把它們丟在墻角的洗衣筐里。走到鏡子面前,我停了下來。鏡子上面蒙著一層厚厚的灰,我人站在鏡子面前,竟看不清自己的臉。我找了塊抹布,擦拭著鏡面,我的臉便逐漸從灰塵中顯現(xiàn)出來。那是一張失去了青春光澤的臉,上眼皮腫脹著,眼睛下面是青黑色的眼圈,眼白上布滿了紅絲。一只略長的鼻子,使這張本來就不柔和的臉愈加男性化。嘴唇早已不鮮潤,上面一塊塊干裂的皮翻開來,使它們看起來更加粗燥。
我正站在鏡子前發(fā)呆,電話鈴響了起來。沉寂了這么長的時間之后,這電話鈴聲聽起來有些刺耳。我哆嗦了一下,走過去拿起話筒,是小敏。“嘿,你可真沉得住氣,也不打電話來關心關心我!甭牭贸鰜,她心情挺愉快。我打起精神和她聊起來。好小敏,這一陣子,她可沒閑著,家都搬了,說是小剛下個星期四就到!拔抑滥氵@學期課重,就沒來打攪你。再說我還想讓你大吃一驚。等你想起來找我,我早就沒影兒了!彼┛﹥旱男χ,使得我郁悶的心情也漸漸地明亮起來!霸趺礃,都考完了吧?晚上到我這兒來吧,看看我的新家。”
五點來鐘,我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還化了化妝。臨出門最后打量自己一眼的時候,突然想到這面鏡子。最近心情不好,使它在我這兒倍受冷落,既然小敏喜歡,不如帶給她,就算是我祝她喬遷之喜的禮物。
因為是冬天,夜幕早早就拉了下來。外面的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雪。這地方,每年從十一月到第二年四月,地上的積雪是不化的。各家自掃門前雪,所以住宅區(qū)門前的小路上還是好走的。過馬路的時候要小心些,因為這一帶偏僻,是不會有掃雪車和撒沙車開過來的。汽車開來開去,把積雪的路面壓得又硬又滑。小敏的新家住得不遠不近,坐公共汽車和走路都差不多。我索性抱了鏡子,挑了僻靜的街道慢慢地走。
還有一個多星期就要到圣誕節(jié)了,許多人家已經(jīng)在房子周圍裝上了節(jié)日的彩燈。透過客廳的窗戶,可以看見里面一明一暗的圣誕樹。鏡子很長,怎么拿都不得勁兒。我不停地橫橫豎豎地倒著手。走了一陣,我感到累了,于是把鏡子豎在地上,喘口氣。鏡子里面也有個世界,和我前方能看到的完全不同。當我同時看見這兩個世界時,感覺是很奇異的。眼前是一條伸向黑暗的小路,而鏡子里卻是路邊燈火通明的人家;秀敝g,我感到鏡子里面才是我要走的方向,而眼前的現(xiàn)實卻只是一片虛無。
又走了十來分鐘,終于到了小敏的家。這是幢三層的公寓樓,小敏住在二層。那是個專為單身設計的簡易單元房,一進門是個窄窄的過道,正對著的是個狹小的廚房,左手一個小門是個衛(wèi)生間,右手連著個十幾平米的廳。這個廳也兼作臥室,小敏不知從那搞來個雙人床,占了整個廳的一大部分。她原來那臺六塊錢買來的舊黑白電視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臺七八成新的彩色電視,放在墻角的一個小架子上。靠近廚房的窗戶前,擺著張長方形的舊飯桌,周圍是配套的四把椅子。房間里顯得滿滿當當?shù)摹?br /> 我把手里的鏡子小心地放在門邊,一面脫著大衣、靴子,一面嘖嘖感嘆著,夸獎著小敏的能干。小敏拎了雙拖鞋從廚房走過來,身上還系了條花圍裙,滿面紅光的。“喲,你把這面鏡子扛來了,太好了,真難為你想得這么周到,太謝謝了!彼R上把鏡子搬到廳里,“那你怎么辦?”她回過身來問我。沒容我說話,她又說道:“反正你以后周末就到我這兒來。小剛來了,我們要買輛車,咱們以后就可以去遠一點的大超級市場買東西了。你也再用不著頂風冒雪提著東西往家走了!
我走進廳里,一屁股坐在床上。床吱吱嘎嘎地響著,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床頭小柜上,有一盞臺燈。臺燈下是小剛那張剛從足球場上下來時照的照片。小敏最喜歡這張照片,她從這張照片上看到的東西自然比誰都多。既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小剛是個挺有魅力的小伙子。他那身背心短褲使他的身材充分的顯露出來。那是付在中國小伙子中不多見的好身材,寬肩窄臀,長腿厚胸,勻稱飽滿。
小敏從廚房往飯桌上端著飯菜,招呼著我!澳氵@陣子大概忙得夠嗆,吃飯肯定又是馬馬虎虎的來著。餓了吧。”我本來不覺得有食欲,經(jīng)她這一提醒,加上飯菜的香味,我突然感到饑餓難耐,一端起碗,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整整一個晚上,我?guī)缀鯖]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小敏不停地對我講著小剛辦出國前前后后的經(jīng)歷。我根本就沒有插嘴的機會,我所能做的,也是小敏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傾聽,和她分享快樂。到了半夜時分,我已經(jīng)知道小剛為了蓋部里同意他出國探親的紅章南南北北跑了幾趟,怎么買的火車票,怎么送的禮,使館前面怎么排的隊,等等。我甚至知道小敏去接機場的時候準備叫哪個熟人開車,打算穿哪套衣服,為什么要穿這套衣服。反正等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鐘了。
整座房子里的人都睡了,小屋里顯得格外靜。我慢慢地脫著大衣,覺得房間里格外的空,仔細想想,原來是搬走的鏡子使門邊的一塊地空了出來,墻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道橫印兒,那是原來斜靠在墻上的鏡子留下來的。那鏡子天天在這兒的時候,我并未太注意它的存在,如今被搬走了,卻讓我突然感到了空虛。我重又站在這里的時候,不再有個出現(xiàn)在鏡子里面的我了,而是一面毫無變化的墻。我突然感到這屋里不光失去了個影子,就連我本人也失去了存在的痕跡了。
這一晚,我倒是很快就入睡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想起不再有什么功課、考試,也就沒著急起床。往常若是沒事,我就要給小敏打電話,約她一起去附近的商店買下星期的吃食。手還沒伸到電話上,突然想起昨晚上小敏告訴我,她今天要搭別人的車去唐人街買些香菇、海鮮一類,手又縮回被窩里。想到小敏為迎接丈夫的到來而忙碌,心里不免有些嫉妒,夜里做的夢也一下子回到腦海里。
那是個多么奇怪的夢啊!我夢見和小敏一起去接機場,從飛機上下來的不是小剛,而是我的丈夫。我高興地跑上前去,可老也摸不著他,我心里著急,對他喊:“你再過來點兒!彼徽f話,一臉不高興,表情冷冷的。我一下子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摸不到他的原因是因為我摸的是鏡子,我趕緊回頭找他,可鏡子不能撒手,一時也找不到地方放下,我猶豫著,一面回頭看他,他已經(jīng)回身走遠了。我一急,放開手里的鏡子,鏡子嘩啦一聲碎了。我低頭看著一地的碎鏡片,感到很惋惜,再回頭看我的丈夫,他已經(jīng)人去無蹤了。我心想再從鏡子里找找他的影子,可眼前只有一面墻。
上學的時候因為忙,總盼著放假。真到了假期,又閑得發(fā)悶。我又在床上躺了半天,直到肚子餓了,才爬起來。這時候,天都有點發(fā)灰了。我洗上衣服,又煮了袋方便面,這才發(fā)現(xiàn)我今天非得去買東西了。吃完飯,我把洗好的衣服塞進烘干機,就出門到附近的食品店去了。
這家食品店是我常來的,是一家中型店,里面除了吃的,還有一些日用品。我在門口推了輛購物車,就開始轉(zhuǎn)了起來。里面的擺設我是非常熟悉的。頭幾次來的時候,我驚嘆著這里貨物豐富的品種和上乘的質(zhì)量。久而久之,我從這一成不變的豐富中體會出了單調(diào)。我反而越來越向往北京菜攤上鮮明的四季,留戀那份每年第一次看到應季蔬菜上市時的欣喜。我在里面機械地走著,下意識的往車里放著東西。在門口交了錢,仍舊推了車往家走。才四點來鐘,天完全黑了,還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我半推半趴在車上,不緊不慢地往家走。街上走路的人很少,只有汽車不時從身邊開過,揚起些路面的積雪,濺在我的腿上。我感到心里很堵,時不時要深吸口氣,沖沖郁結的憂悶。我近來常常這樣,很渴望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好象已經(jīng)失去了流淚的本能,心中久貯的情感,找不到渲泄的閘門。
星期四晚上,小敏打來個電話,說小剛接來了。其實她不說我也能聽出來,電話那頭鬧哄哄的,一定是接機場的那家人。還有個帶東北口音的男人,我想那一定是小剛了。小敏說明天他們要去移民局辦各種各樣的手續(xù),周末那家人也要帶他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她說她下個星期什么時候再和我聯(lián)系,還叮囑我圣誕節(jié)不要有什么安排,一定要去她家里。我祝賀了她兩句,又開玩笑問她見面的感覺,她毫不隱瞞地說比想象的還好,還說照了照片,沖出來給我看。我聽得出電話那邊的人都在等她,就沒再說什么,結束了談話。
我很晚很晚都睡不著覺,胡思亂想地,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著了,卻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了。我先是一陣氣惱,但馬上意識到這是國內(nèi)來的長途,便一把抓起電話。因為起得急,腦子里嗡嗡的,耳朵里面聽得見自己的心砰砰地跳。電話里傳出一陣線路轉(zhuǎn)換的信號聲,然后就是我丈夫的聲音,“是我。”他每次都這么起頭。“你好嗎?”這話聽起來有點陌生,不過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你在那兒?我給你打過去!背宋医o他打電話,他每次有事打來,我們總是這樣。國際長途和他在研究所的收入比起來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安挥昧恕7凑膊婚L。”我心里暗暗地產(chǎn)生了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澳阕罱夏膬喝チ?怎么老也找不到你?你那兒一切都好吧?”我不停地問著!巴玫。我給你寫了封信!蓖本┑膰H長途往返有四分之一秒的延遲,對方的回答總象是有點不大情愿似的!澳銓懯裁戳?”我焦急的問。這回的延遲的確是對方的猶豫,“沒什么,你看就知道了。你這學期考得好嗎?”“挺好,我現(xiàn)在熟悉了一些,感覺也好多了。我剛來的時候有點發(fā)蒙,現(xiàn)在明白些了。你來吧,至少可以先看看!蔽乙豢跉獾卣f著,急切的心情里帶著乞求!拔矣X得你說得很多事都挺有道理,我以前真沒有好好想過!彼f!澳悄阌X得怎么樣?”我問。“一句兩句的說不清,你看我給你寫的信吧。我就打到這兒了。圣誕節(jié)好好過。∥覓炝!彼捓镉刑嗟奈也皇煜さ臇|西,我吃力的想著,一時半會兒想不清。沒容我做出什么有理性的反應,電話里已經(jīng)傳出了掛斷的信號。
我不清楚那一晚上我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只記得黑沉沉的小屋里,墻壁、桌椅是怎樣一點點的從黑暗中走出來。那些家具在黑暗中是有靈魂的,它們捕捉著你的想象,變換著自己的外形和顏色,炫耀著它們的魔力。只有陽光是它們的死敵,使它們的魔法一點點失去效力,直到徹底現(xiàn)了原形。
以后的幾天,我過得無知無覺的,只有大腦瘋狂地旋轉(zhuǎn)著,任你怎么努力也不肯停下來。以往和他在一起時的情景仔仔細細、反反復復地在腦子里過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他在信里會寫什么。而我又象是在躲避著一種明白無誤的答案,一遍又一遍地體會著電話中那幾句話里的“柔情蜜意”,不斷地說服著自己,鼓勵著自己。
小敏來電話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是圣誕節(jié)的前夕了!班,你這兩天都干什么了?也沒來過電話。我也是,這么多天也一直瞎忙,一晃就過去了,也沒給你打過電話。你生我氣了吧!蔽叶硕ㄉ,一算日子,可不,真是好幾天過去了。不過,我倒真感謝小敏沒來電話,否則我真不知怎么去面對他們兩口子!皼]有。我就在家呆著來著。”“你怎么說話沒精打彩的?你丈夫那邊有消息嗎?”小敏關切的問。“來過一個電話。”“是嗎?都說什么了?”這個問題提得好,F(xiàn)在想想,他電話里真是什么都沒說!坝惺裁床缓玫氖聠?”聽見我這里猶豫著,小敏著急地問,她知道我們最近不太好!皼]說什么,就問問我好不好,還說給我寫了封信!蔽衣犚娦∶裟沁呴L出了口氣,“這不挺好的嘛。我說你呀,就是沒事瞎想。這不挺正常的嗎?”小敏那種自信的語氣感染了我。都說旁觀者清,大概果真如此。但愿都是我瞎想出來的。小敏那邊又說話了:“我們買了輛車,一會兒我們開車去接你。我們還想去你那兒坐會兒,我要給小剛憶苦思甜。”
看來還是小敏說的對,夫妻倆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這不,我這里馬上就成了憶苦思甜的糠餑餑了。我得馬上收拾收拾,別太給“舊社會”丟臉了。
他倆很快就到了。我上去給他們開門。小敏已經(jīng)站在門口,背后停了輛舊汽車。一個男人正站在車門前鎖車。那便是小剛了。小剛鎖了車走過來,小敏給我們介紹著。小剛熱情地跟我打著招呼,一口的東北腔。他穿一件緊口的皮夾克,下面是一條牛仔褲。他的臉比照片上老一些,已經(jīng)沒有了學生氣,多了些老成和粗獷。我一邊讓著他們進門,一面夸著他們的車。“你們真行,這么才幾天車都買上了!眱煽谧右宦犨@話都很高興。小剛看著小敏說:“要不,咱先給她看看咱的車?”小敏讓我下去穿件外套。我很快又上來了,隨著他們來到了外面。
小剛熟練地起動著車,然后下來給我指點著。我不會開車,對車一無所知,只能泛泛地夸一夸。我倒奇怪小剛是怎么學會開車的。小敏在一旁告訴我,小剛對出國做了全面的準備,駕駛執(zhí)照在國內(nèi)就考下來了,到這兒來又重考了一次,因為有基礎,一下子就過了。我一面贊嘆著小剛的能干,一面心想,也許我那位來了也會是這樣。心里面不覺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小看了丈夫,對他嘮叨地太多,可能傷了他的心。
看完車,我們?nèi)齻人都來到我的房間。小剛四處看了看,感嘆著?磥硇∶魬浛嗨继鸬哪康氖沁_到了。我們很快就離開家,出門采購去了。
圣誕節(jié)這幾天,我過得挺快樂。他們兩口子到處玩、看街燈,逛商店,每次都帶上我。開始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他兩口子也好久不見了,我不該總和他們在一起。幾次推辭過,都被兩口子勸得沒話說,我看他們是真心,就不再客氣,心里對他們充滿了感激。我丈夫電話里的帶給我的不祥的感覺漸漸地被沖淡了。和小敏兩口子處得越長,我越急切地想把我丈夫辦來。圣誕次日的開箱節(jié)甩賣上,我還給丈夫買了件花襯衫,當天寄了出去。我想圣誕節(jié)一過,就開始給他辦探親。
小剛果真象小敏形容的那樣,是個能吃苦的人。新年剛過就干上了送廣告的工作。這兒的一、二月最冷,有時氣溫低到零下三十幾度。雪常常一下就是一天一夜不停,我住的那個半地下室的小窗常常被雪埋得不見天日。我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扒雪,讓我的小屋透進點亮光。小敏帶著小剛去舊衣店買了身厚重的棉衣,還有皮帽、手套、靴子之類。小剛穿上那身“行頭”,就象變了個人一樣。特區(qū)那個能干的經(jīng)理不見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個帶有幾分粗獷的體力勞動者。
小剛愛交朋友,很快就認識了一大堆人,有小敏的同學,也有他打工時的同伴。小敏周末時喜歡把她的同學請到家里來玩。留學生里男多女少,一個女孩子請客,請的無論是單身還是有家室的都不太方便。現(xiàn)在有了小剛,小敏就有機會顯示一下她作家庭主婦的本領了。小剛更是好客,每天下班時,總要開車送個同伴回家,有時候就把人拉到自己家來。吃了飯,又聊到半夜才走。小剛很健談,從國際大事到做飯的秘訣,他都有自己的見解。他也很固執(zhí),常常和客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盡管如此,他家里還是客人不斷,因為小剛還是個很有風趣的人。就說他送廣告這份活吧,經(jīng)他一說,每天有趣的事還真不少,讓你覺得這工作挺有意思。所以他家里常常是小剛坐下開講,周圍的人就不斷地哈哈大笑。
一月初,新的學期又開始了。不久,我丈夫電話里提到的那封信就到了。雖說我心里已經(jīng)說服了自己,克服了那種不祥的感覺,可這封盼了很久的信捏在手里的時候,我還是鼓了半天勇氣才敢把它拆開。
信不長,字跡工整。語氣是平穩(wěn)的,就象那天電話里一樣。我的心卻象被墜上了一塊巨石投放在很深很冷的海里,越沉越深,越深越冷,越冷越黑。我丈夫說,他仔細考慮了我那幾個月來反復和他說明的情況,覺得我出國的選擇是對的,應該堅持走下去。他對自己則另有想法。他說他挺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出國對他未必是件好事。權衡得失,他覺得得不償失。他說他相信重新選擇對我們倆都有好處。他說我心挺好,人也聰明。他還說我是個挺好的妻子,他挺感激結婚以來我為他所做的一切。他祝我以后有個幸福的家。信寫得簡單明了,你絕不會有第二種解釋。
以后那段日子,我甚至不愿意再去回想。我大病了一場,有三、四天躺在床上。多虧小敏那兩口子,跑前跑后的照顧我。反正我的生活里無論發(fā)生了多么大的事,我腳下的地球還是一如既往地轉(zhuǎn)著。我剛覺得能從床上爬起來了,馬上就上學去了。書,我還是得讀,尤其是現(xiàn)在。如果我因此把學位給丟了,那我在這個世界上真是一無所有了。我比以前更深地埋頭在圖書館和實驗室里,用緊張的學習和工作充填我空虛寂寞的心。
這個學期過得是出奇的快。當我從學習和工作中再抬起頭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月底了。從這時候到九月,是加拿大最美的日子。白雪和嚴寒暫時離開了這片土地,取而代之的是綠油油的草地和溫暖的陽光。雖然我的心仍時而不時地感到刺痛,但我已經(jīng)能平靜地對別人談起我的婚變。我也可以讓我的心放松下來,欣賞周圍美好的一切,不必擔心傷感的淚水會在我不小心的時候不爭氣地流下來。
小敏最近常到我這兒來。開始我以為她是怕我一個人寂寞,來和我做伴兒的。后來發(fā)覺事情有點不對頭。她總抱怨這個學期很累。我開始和她玩笑說那是她伺候丈夫太盡心盡意的結果。小敏訴苦說,小剛太好客,每天都整一屋子的人聊天兒,她沒法靜下心來學習。這一點我倒是知道,我每次去他們家,幾乎都是賓客盈門的。他們家里地方又小,床上、桌旁坐得滿滿的。我這人也愛熱鬧,但天天如此,我怕是也會無法忍受的。不過我看到小敏一付夫唱婦隨的樣子,也覺得很不錯,反過來倒懷疑自己性格上是不是有些孤僻。
夫妻間的事,我總覺得是不好插嘴的。兩口子嘛,天天在一起,哪能沒個磕碰。你看他們今天吵得仇人似的,明天又好得如膠似漆。我只能表表對小敏的理解,再站在小剛的位置替他說兩句話。而且我也很了解小敏,她是很怕一個人生活的。其實她不過是想找個人聊聊。女人嘛,除了丈夫,還需要個女朋友。有些話,只有和女伴說過了,才覺得痛快。何況我現(xiàn)在的處境,更是小敏發(fā)泄的好地方,因為我雖然沒有她所有的那些煩惱,也實在找不到什么讓她嫉羨的地方。她可以放心大膽地說,而不必擔心因此失掉了心里的平衡。
夏天的這四個月,只要你在學校有資助,就會過得比較舒服。因為這四個月是假期,你除了給老板(給你出錢的教授)干活,不用上課。加上這四個月有很多的公假日,星期一不上班,凈是一個個三天連在一起的長周末。小敏最近的情緒不錯,小剛利用長周末帶她轉(zhuǎn)遍了周圍的國家公園。每次回來,小敏都拿了一大摞照片來,他倆的身影就留在了世界著名的山水之間了。小敏還學上了開車。有時候,他倆人帶我買東西的時候,就是小敏開的車,雖說從小剛的話里聽來,我們坐在車上還時常有驚無險,但他們目前的日子已經(jīng)和我出國前理解的外國生活相去不遠了,我心里是非常羨慕的。
小敏并不滿足,她覺得象我們這樣身無分文,又沒有什么背景的外國人,只有讀書拿到這里的學位,才能得到本地人的承認。她瞧不上小剛這付一天到晚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她畢竟比小剛早出來一年,對這兒的實際情況更了解一些。作為外國人在這里讀書,要付出比本國人更大的努力。先說英文這一關,就要下很大的工夫。雖說人在說英文的環(huán)境里,但作為成人,這英文可不是自然而然就學得會的。唐人街上有的是一句英文不會說的老華僑。小敏深知這一點,她當然不能想象自己的丈夫會送一輩子廣告,或是在唐人街上開個幾張桌子的小飯鋪。她自己奮斗了幾年,現(xiàn)在又讀上了博士,當然希望自己的丈夫也和他一樣,在社會上做個體面的白領。她不喜歡丈夫整天和那些打工的混在一起,她希望小剛能多接觸在學校讀書的人,因此長點上進心,有時間好好學英文,趕快讀上個學位。
小剛是個很要強的人,也是個挺男子氣的人。他希望做個強者,象個真正的男人,挑起家庭的擔子,讓妻子過得舒心滿意。對北美這塊地方,他并不了解,但他聽說過很多奇跡般的故事,也親眼見過無數(shù)來自這個世界的人。在特區(qū),他也和他們打過交道。那都是些充滿自信,出手大方的人。他喜歡讀那些在這個世界個人奮斗的故事,他知道福特、雅柯卡,他們的故事讓他興奮不已。在特區(qū),他也小試過身手,雖然沒有大紅大紫起來,也算是見了一些世面。如今他終于有機會踏上這塊神奇的土地了,他怎么能不激動呢?
開始送廣告的時候,他還沉的住氣,他崇拜的那些名人當年都是這么開始的,他一個無名小輩并沒有什么可不平衡的。當他知道和他一起干活的人,有的已經(jīng)來這兒兩三年了的時候,他瞧不起他們。他有一次當著我說,他下個冬天絕不會還送廣告的。
他漸漸地有些氣短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因為他在小敏面前變得特別嘴硬。每次我去他家時,他總是在和小敏爭著什么。說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象做什么菜的時候,老抽比生抽更好,還有這里燒煤氣比燒電更便宜啦,等等。我站在中間,向著誰都不好。倒是小剛有一次說了實話,他說他英文雖然學不好,但不見得懂得的事情一定要比個博士少些。
我私下里提醒小敏這一點,小敏其實知道得挺清楚。她說:“我不是不了解小剛,他是什么事都不肯認輸?shù)娜。可英文這東西,你不下苦工夫不行。我也知道他打工回來挺累。他要是好好休息我也沒意見。可他寧可找一屋子人來閑扯,也不愿靜下心來看書。還弄得我也沒法看書。我要是一抱怨,他就說我既然書讀得那么費勁,不如索性不讀。我覺他現(xiàn)在一點上進心都沒有。”
我覺得小敏的煩惱也是很有道理的。一次去他們家時,小敏還沒從實驗室回來,我就和小剛聊開了。我問他:“你每天打工累不累?”小剛沉默了半晌,才嘆著氣對我說:“我不是那種二百五的人。零下三十多度,我在外面走,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們知道嗎?這地方什么人才去干這份工作,都是些最沒出息的人。我都沒法告訴他們我上過大學!毙傇秸f越激動,臉漲得通紅!翱晌倚聛碚У,英文也不好,我不干這個干什么?當著小敏,我一個當丈夫的也不能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呀。小敏并不理解這些。一天到晚凈是上學、讀博士什么的。我不相信,這世界上,除了這些,別的工作就一錢不值嗎?”
小剛激動得難以自持,跑到廚房去一氣喝了一大杯水。我說:“你干什么,我想小敏都沒有意見?稍谶@兒,你無論干什么都要用英文呀。小敏也是為你好,你自己不是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嗎?”“那也得慢慢兒來呀。英文這東西,我在大學就頭疼。當時靠點兒小聰明過了關,誰想到了這兒又栽在它手里了呢?我大概就是那種缺乏語言天才的人!蔽覄袼f:“這英文也未必象你想象的那么難,只要你認真盯著一本教材學下去,托福還是能過的。這門檻一過,真上起學來,中國人那個也不比洋人差!
小剛想了想說:“也許是。不過我覺得你們女的就是虛榮心太強。干嗎非把男的逼的個個都去讀博士呢?我這個人是個挺顧家的人。別管我干什么,我保證不會讓老婆受苦的。其實小敏她啥心都不用操,就在家呆著,愿意干啥就干啥,那樣有多好。這地方,就算是打工,當個工人,也能買上房子買上車,舒舒服服過日子。你就看小敏吧,看她一天到晚煩心的樣子,我看這書就讀得不值!
小剛這番話,涉及的東西太多,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是無言以對。要說有吃有穿,那我沒有問題,夫妻感情也一向不錯?晌疫是千里迢迢地跑到這外國來,辭掉了老師的工作,回頭做學生,直做得丈夫離開了自己;快要人到中年了,又成了單身。我也常常懷疑自己的選擇,可想想當初出國前義無反顧的勁頭,以及還沒有出成國的同學來信中的不平和,才感到出國也是件別無選擇的事情。
夏天再好,畢竟也得過去。轉(zhuǎn)眼又到了九月的新學期了。小敏和小剛雖然時有磕拌,但大概就象小敏當初總結的那樣,夫妻兩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強,總之,兩人還是相伴相隨的。我學位要求修的課也修得差不多了,這個學期除了實驗,來自作業(yè)、考試方面的短期壓力小多了。小敏和我的情況差不多,我們倆都感覺輕松多了。當然,人無近憂,必有遠慮,我們還不能太放松。讀博士期間還要爭取多出些論文,為以后找工作創(chuàng)造點好條件。
說到找工作,每個人心里都不輕松。無論什么專業(yè),讀到博士學位這份兒上,出路都是很窄的。除了去研究所搞研究,也就是在大學里教書了。北美幾千所大學里的博士們都擠在這有限的幾條路上,競爭自然是很激烈的。我現(xiàn)在獨身一人,全無依靠,當然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別無選擇。在我看來,小敏比我的情況好,她有個丈夫,就是往前走,也走得不那么寂寞。
小敏卻不那么覺得,她似乎操心的事比我還多。她白天在實驗室忙碌著,晚上在家連哄帶嚇的逼著小剛學英語。有時候,兩口子拌了嘴,就到我這兒來哭一通。有一次她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很羨慕我,她說她一個人走得就夠累的了,可還得推著另一個人走。小剛對她的苦心全不理解,不但不配合著往前走,反而還故意向后拽她。她說她有時候真想撒手不管了。
小剛那里,我知道他英語進步得很慢。他的語法基礎很差,單詞量又小。他是個坐不住的人,拿起書來,不是打嗑睡,就是亂開小差。小敏深知他這一點,畢竟小剛離開學校七、八年了。所以小敏總是盡量創(chuàng)造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她不再請自己系里的同事到家里來了。就連我也很少上他們家了,只是有時一起去買東西。小敏悶了的時候,就上我這兒來,說是讓小剛一個人在家好好看書。只要小剛答應看書,小敏馬上變得百依百順的。
小剛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一部分原因也和他找工作不順利有關。他上個冬天送廣告的活兒確實讓他吃了不少苦,他這個冬天是絕不打算再干這個了。他從這個夏天就開始找工作,到現(xiàn)在還沒什么結果。這一年,全北美的經(jīng)濟都不景氣,加拿大更是如此。很多企業(yè)都關門了,飯館也一家家的倒閉。小剛聽英文的能力有所提高,但話還很不容易說出口,找工作只能局限在中國餐館。即使在中餐館,他也招呼不了客人,只能在廚房干。找工作的不順利對他的自信心打擊很大。他在小敏面前變得更加乖戾。無論小敏說點什么,他都要想辦法反駁。我去他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也是因為那里常?諝饩o張的緣故。
小敏倒是越來越經(jīng)常地來我這里。開始,她還經(jīng)常抱怨小剛帶給她的煩惱,后來,她反而不說了。因為,我不能總附和她的抱怨。我要說她的狀況比我好,因為她有丈夫,學問做不下去了,還有家,而我是背水一戰(zhàn),沒有退路。小敏不同意,她說我的有利之處是還有選擇的機會,而她卻別無選擇。我聽了她的高見真是哭笑不得。小敏見我不以為然,就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一天晚上快半夜了,我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小敏突然跑了來,說是要在我這兒過一夜。我馬上想到她大概又為什么和小剛吵了架,就先把她讓進來,有給她倒了杯水,準備聽她開講。她倒一反常態(tài),看上去相當平靜。我只好先開口問她。她喝了半杯水,把杯子舉到齊眉的地方,瞇縫著眼睛,象是在實驗室里看實驗樣品。然后她就象宣布實驗結果似的對我說:“我打算和小剛分開過。”我倒并沒有太當真,因為他們雖然有磕碰,但總不至于分開,一年前小敏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大夸小剛的情形,我還記憶猶新。“我想在你這兒先住兩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走!边@話聽起來可就不一樣了。我正要張口問什么,電話響了。這么晚了誰會來電話呢,我正嘀咕著,小敏說:“要是小剛來的,就說我不在!
我走過去拿起電話。的確是小剛來的,問我小敏在不在,我自然不會瞞著他。他一聽,就告訴我馬上來。我告訴了小敏,她把頭轉(zhuǎn)向一邊,一付不滿的樣子,也不再說話了。
沒過一會兒,小剛就到了,氣哼哼的,臉漲得通紅。進了門,就直愣愣地站在屋中間,衣服也不脫,馬上要走的樣子。我看兩口子僵在那里,就勸小剛先脫了外套,坐下喝口水,讓他有話慢慢談。
小敏先是冷冷地問:“你來干什么?”小剛也不看她,耿著脖子甕聲甕氣地說:“叫你回家。”小敏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那日子你自己過吧!毙倸獾谜f不出話來。我敢緊從中調(diào)節(jié):“這是干嗎呀,兩口子過得好好的。小敏書讀得挺不容易的,小剛你就多體諒些。小敏你也別太心急,小剛一天到晚打工掙錢也不容易,那還不都是為這個家嗎?”
小敏很輕蔑地甩出那么一句:“知道不容易呀,就得上進!象他那種人呀,也就配給人家打下手,不但干活賣力氣,而且心滿意足,沒有野心。多好的人呀!”
小剛也不含糊:“你甭臭美。讀博士有什么用,那不照樣找不到工作。就你們系那幫窮酸博士呀,一個個那個癟三樣,想找我這份工作還沒人要呢!”
“我都替你害臊!能扛大活倒成了什么值得顯擺的事兒了。你這種人呀,滿地都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所謂的那幫窮酸博士是干不了你這份活兒,可是人家讀了博士能干的事,你也干不了!
“甭博士長博士短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找張鏡子來照照,快三十的人了,還那么不明白事兒。臭美也輪不到你呀。掂量掂量這學校里三十多歲沒結婚的博士,哪個不是有點毛病的。我都替他們難過。你要走我也不攔著。好歹也做了一場夫妻,我得替你負責任!
小剛就是有這個本事,到這時候也沒忘了開玩笑。大概他心里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我趕緊見縫插針地說:“小剛,你別小瞧了小敏。你當初可追得不容易!薄笆,是,是!毙傏s緊找臺階下!拔业竭@會兒不還是革命沒到底嘛。還要繼續(xù)努力!
氣氛緩和多了。我們?nèi)擞肿谀莾洪e聊了一會,他倆口子才謝了我離開了。我一看表,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我不知為什么想起來,小剛沒來的時候,小敏第一次請我去她現(xiàn)在這個家那天,我又回到這個小屋的時候也是這個時間。從那時到現(xiàn)在,還不到一年。
這次吵架象個開頭,從此,他倆三天兩頭吵架。不是經(jīng)常打到我這兒來,就是打電話來叫我去勸架。小剛好象是用光了他的好脾氣和幽默感,人繃得緊緊的。他們吵架激烈的程度也日益升級。有一次,我被叫到他們家去,一進門嚇了我一跳,小敏滿手是血的站在門口,流著眼淚,小剛雙手枕在頭下,仰躺在床上,鏡子碎成兩大塊,斷在墻邊,桌椅被推得歪七扭八。我趕快招呼小剛起來,讓他看看小敏的手,我則收拾著桌椅和碎鏡片。那次從他們家回來,我到真是感到解脫的輕松。想著他們互相毫不吝嗇地說苛薄話,我感到陣陣心寒。不知道和一個對自己說過那番話的人,還怎么能同床共枕。
一轉(zhuǎn)眼,又到了圣誕節(jié)前后了。兩年了,我仍然住在那個小屋里。時間長了,好象一切都習慣了似的,雖說外面是一片火樹銀花的節(jié)日氣氛,自己仍然能躲進小屋成一統(tǒng)。我今年買了個新彩電,又花錢接上了閉路電視系統(tǒng),可以看到美國和加拿大的二十幾個頻道。我不再象以前那么容易傷感,也學會了自得其樂。我買好了一大堆吃的,紅燒的紅燒,清燉的清燉,放在冰箱里。我準備把自己埋在被窩里,看著電視,吃著冰箱里那些好吃的,舒舒服服地過這個圣誕節(jié)。
圣誕節(jié)前夜,門鈴卻不甘寂寞地響起來。是小敏地站在門口,我趕緊把她讓進來!斑@是干什么?大圣誕節(jié)的!蔽蚁胨麄儨适怯殖臣芰。小敏放下手里的提包,又出門去拽身后的箱子。我看見路燈之下,他們那輛汽車冒著白汽,正在開走。我想沖出去招呼小剛,被小敏一把拉住,我只好幫她把箱子抬進來。
進得屋來,我把東西堆在墻角,又掛好小敏的大衣圍巾。我拉著小敏站在燈光下,望著她那蒼白、憔悴的臉,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了心頭,我突然感到又站在了鏡子面前,我成了鏡中的她,她成了鏡中的我。(作者保留全部版權)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于加拿大薩斯卡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