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等待》
等待
1978年第11期《解放軍文藝》
這是發(fā)生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的事了。那時,媽媽管我可嚴了,一步都不讓我多走,一下班就趕忙回家看我在做些什么功課,做完了沒有,房間打掃了沒有。如果在跳皮筋或者和女同學們說笑呢,她準會板著臉叫道:“小麗,回家!”根本不管人家正玩在興頭上。要是我不在家,那她可就急啦,首先撥遍小本上的所有電話號碼,然后,到她所認識的我的女同學家挨門挨戶地問,直到把我從歡笑的人堆中拉出才罷休。回家后,還要一個勁地訓斥我不愛學習,不愛勞動,光知道玩。媽媽這套管理辦法,我真是煩死了。
別人家的孩子,最盼星期天,好痛快玩玩;我卻最討厭星期天。每逢這一天,媽媽就有全天的時間看著我,她讓我坐在她旁邊,復(fù)習上周的功課,連哥哥和我說幾句話,她也要嘮叨幾句:“不要影響妹妹!蔽矣X得我簡直是世界上最苦悶的人。
“五一”節(jié)后的第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們?nèi)艺绽谖堇锟措娨。又是《平原作?zhàn)》,也不知放過多少遍了。媽媽安詳?shù)卮蛑,爸爸在看《參考消息》,哥哥則在剪指甲,誰也沒看電視。我瞧他們還挺自在,便坐不住了,對爸爸說:“爸爸,我出去涼快涼快。”爸爸還未答話,媽媽插嘴了:“天都黑了,哪去?”我白了媽媽一眼,不愿理她。哥哥顯然也難受得要命,他大聲“嗨”了一聲站起就走。媽媽叫住了他:“干什么去?”“玩會兒去,在家呆坐著沒意思透了!”哥哥站住腳說。
“一個星期就這么一個晚上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你還要玩去?”
媽哈哈話使哥哥只得又轉(zhuǎn)身坐下。他見爸爸嗬嗬笑,便問爸爸:“爸爸坐過牢嗎?”我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著說:“我坐過!备绺缫残χ骸笆裁醋涛叮俊薄胺凑、反正特別難受。喏,就像現(xiàn)在這會兒似的!卑职中α耍褕蠹埛藗面說:“坐牢可不比坐在家里呀!”哥哥說:“坐牢還有放風呢。”
“哈哈哈!”我不禁大笑起來。媽媽似乎聽出了一點味來,在椅子上活動了一下身子,說:“你呀,小麗,就嫌管你管得嚴了,恨不得沒有管你才好!蔽也桓吲d了:“當然了,您光想讓我像家庭婦女一樣在家悶著!备绺鐜兔α耍骸斑@點我支持小麗,媽媽老把我們關(guān)在屋里,上街還要領(lǐng)著。我們是青年人,能和你們老頭老太太一樣嗎?”“就是,你沒過過年輕時候嗎?把人都快憋傻了。”
我和哥哥一唱一和地攻擊媽媽,媽媽半晌沒說話,忽然她問我:“小麗,那天和你說話的是羅玲的哥哥嗎?”“哪天?”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啊逡弧翘,我怎么從沒見過他?”噢,媽媽還記著呢:“你沒見過的人多著呢!薄澳憧刹荒茉谕饷鎭y認識人呵,我們醫(yī)院吳大夫的女兒就讓流氓給追上了,現(xiàn)在,連管也管不了啦!卑ρ剑@說到哪去了,真惡心!我又急又氣:“那就是羅玲的哥哥,您不信調(diào)查去唄!薄安皇侵改羌,我是叫你注意些。”
鬧了半天,這就是媽媽把我管得這么緊的原因!要想了解這件事的首尾,還是從我偷看《安娜.卡列尼娜》說起吧。
“五一”的頭一天,我放學回來,把房間收拾好了,坐在我自己的桌子旁,擺上一大堆作業(yè)本。我估計媽媽今天回來得要早,預(yù)先擺好學習的架子。然后,我偷偷跑到哥哥的房間里,從枕頭下摸出書本。我早就發(fā)覺他每晚等媽媽睡覺后,開著臺燈看書,從鑰匙眼里也看不清是什么書。不過,肯定是有趣的書。
我捧著哥哥的書,溜回我的屋里,興奮得心里猛跳。我坐在床上,小心地翻開第一頁:“《安娜.卡列尼娜》!”我驚喜得差點叫出來。常聽人說,這是一部外國的好作品,可總也借不到。爸爸倒是有一部,媽媽卻給鎖起來了,對我說:“年輕女孩看什么《安娜.卡列尼娜》?學不出好,老老實實看你的課本去。這些全是封、資、修的東西,現(xiàn)在都不出版啦!”所以,我直到今天連《安娜.卡列尼娜》的邊也沒摸過。我先跑上陽臺,看看有沒有媽哈哈影子。媽媽這會還回不來,我便舒舒服服地坐下,低頭看起了書。長期沒有書看,一看到這樣感人的書,那貪婪勁活像要吃了它。
我津津有味地讀著,不時地翻翻后邊,想看看書中人物的結(jié)局和事件的發(fā)展,一點也沒注意媽媽竟然悄悄地回來了。她一眼認出了我讀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急了,一步撲了上來,“嘩啦”將書一把奪了過去:“好呵,回家來不好好做作業(yè),偷看禁書來了。你不要腦袋了?你沒看報紙上成天都在批這些書么?”我先是嚇了一跳,后又氣得不行。
我嚷嚷著:“看看怎么啦?他們還能砍我腦袋!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毒來!”
“唉--”媽媽嘆了口氣,“我不是和你說過嗎?不要看這些書,看這些書是犯法的!”我垂頭聽著,心里不太服:“看這樣的好書也犯法?這是哪家的法呀!”“你還有理!你呀,真叫人操心。當時姥姥就沒為我操這么大心!薄澳隳菚r還不知道革命呢!”我頂嘴道!澳悴挥脜柡,明天給我呆在家里,哪也不準去!”
“五一”也不讓出去玩,我氣得眼淚禁不住在眼里打轉(zhuǎn)。我忍住淚一扭身跑回我的小屋。
正在這時,門開了,爸爸回來了。哥哥跟在后邊。一進門,爸爸就說:“老辛,說孩子那么大聲干嗎?鄰居都聽到了!薄班,你回來了,你來批評批評你的寶貝女兒吧!
說心里話,我喜歡爸爸。他是在部隊搞政治工作的,和我們兄妹常聊天。不管我們對國內(nèi)外政局形勢的看法是多么幼稚,但他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和我們討論。當然,不免要開些玩笑。我們和爸爸的關(guān)系是愉快的,隨和的。爸爸是主張我們多看些書,多接觸些人,開擴知識面的。但媽媽總以我們的年輕、幼稚為理由來阻止。鑒于當時社會上流氓成群的混亂局面,爸爸也不太放心讓我們亂跑。所以,也就和媽妥協(xié)了,但還是指點我們看些文學作品。
爸爸放下皮包,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發(fā):“小麗又犯錯誤了?”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種感覺,當你受了委屈,本來是忍住了淚水,但只要一個親近的人一句不管什么話,就會引起“決口”。爸爸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成雙地滾了下來。
爸爸看我這樣,反倒呵呵笑了起來:“喲,這么嚴重,誰委屈你啦?是不是媽媽?告訴爸爸!蔽页槠恻c頭說不出話。
媽媽推了下爸爸:“你怎么回事?這孩子看起《安娜.卡列尼娜》來了,你說象話嗎?”
哥哥剛要說什么,爸爸攔住了,爸爸說:“愿意看《安娜.卡列尼娜》好呵,不錯嘛,你看得懂嗎?”我擦了擦眼淚,說:“那有啥不懂的!卑职执曛终f:“你有這個要求不壞,可是,你為什么不通過合法渠道來讀呢?向我們申請,怕媽媽斥你,不要緊,媽媽還有不關(guān)心女兒的?你的斗爭藝術(shù)性差點,哭鼻子是一種手段,但不一定達到目的。你應(yīng)該向媽媽講清你的理由呵,我擔保,她會同意的!
我噘著嘴說:“我跟媽媽提過好多遍了,她根本不理!眿寢尣粷M地對爸爸說:“你怎么好同意孩子看這禁書?”爸爸笑著對媽媽說:“這些禁書可不是壞書呵!孩子嘛,求知欲望盛,我們應(yīng)該支持?础栋材.卡列尼娜》,她們不一定能看懂,是有些危險性,但為知識而冒險,何樂而不為?我們也可以指導(dǎo)他們嘛。當然,這些書得藏在家里看,拿出去讓某些人看見,那可是有點麻煩的!”
爸爸見媽媽要反駁,便急忙截住說:“今晚暫且休會,明天游園去。”他從兜里掏出幾張游園票,揮著。爸爸很注意方式方法,從不在我和哥哥面前暴露他和哈哈不同“政見”。他很照顧媽哈哈自尊心,他也知道,當著我們,媽媽決不會讓步,便掛了免戰(zhàn)牌。媽媽也不好再爭了,對我說:“把功課做完!焙桶职忠坏莱鋈チ恕
第二天早飯后,我在衣柜里亂翻,挑出一件爸爸給我的女式的確良軍上衣,這是我的“大禮服”。我沒有什么式樣新穎、顏色嬌嫩的衣服,我也不敢穿,怕人家說我臭打扮、“業(yè)余華僑愛好者”。軍裝挺帥,又大方,又不土氣。我正要往身上套,坐在一旁用絨布擦眼鏡的媽媽說話了:“小麗,別穿軍裝!蔽也蛔屗牭降剜洁欤骸肮苤鴨幔俊币幻胬^續(xù)穿。媽媽把眼鏡戴好,站起來說:“不要穿軍衣嘛,穿那件墨綠條絨上衣多好!蔽覍寢屨媸遣粷M到頂了,什么都干涉。我怒氣沖沖地說:“穿軍裝怎么啦?”“你沒看有些流氓專門跟穿軍裝的女孩子過不去嗎?”“我不去了!”我一賭氣把軍衣扒下來,往床上一拋。
爸爸皮鞋“咔咔”地走了進來,滿面春風地對我們說:“你們整好容沒有?”媽媽說:“人家又不去了!卑职煮@訝地看著我,我扭過臉說:“我功課還沒做完呢。”“嗨--,回來再做,快換衣服,九點就開始了!
媽媽把那件只有小丫頭才穿的條絨上衣拿給我,口袋還繡著小鳥呢。我把它撥拉到一邊去,翻出件“學生藍”穿上了,要不是看在爸爸的份上我就真不去了。
“五一”這天的天氣,可以說好極了:天空藍藍的,有幾朵棉絮般的白云;整個天安門廣場被太陽照得亮堂堂的,天安門城樓的金色飛檐一閃一閃地反著光,耀人眼睛;從勞動人民文化宮到中山公園的宮墻上,各色彩旗呼啦啦地迎風舞著,和蒼松翠柏,交相輝映;金水橋畔,五顏六色的人群擠來擠去;從中山公園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公園里花團錦簇,悅耳的音樂聲飄了出來,在廣場上擴散、回蕩。由于入場的人太多了,我們?nèi)冶阏驹诹袑幒退勾罅值漠嬒裣旅,等會再進。
“小麗,你也來了!蔽乙惶ь^,呀,一個高高的男孩子笑容滿面地站在我面前,我紅了臉。是羅玲的哥哥羅新,羅玲是我的好同學。我不大自然地笑著說:“是你呀,羅玲來了嗎?”“來了,她在那邊呢,你叫她嗎?”“不,我是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的。”我指了指爸爸媽媽,催羅新說,“你快找羅玲去吧。”
爸爸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走過來笑微微地問我:“這是同學?”我還沒來得及搖頭,他又對羅新說:“和我們一齊進去吧?”“不啦,叔叔!绷_新笑著揚了揚手,跑了。媽媽這當兒也走了過來,問我:“這是你的同學嗎?”“不是,是羅玲的哥哥!眿寢屗坪跤行⿷岩傻赝送_新的背影,一邊又瞧瞧我的表情。我真煩死媽媽這一套了,什么事都好像需要研究研究,挺警覺的樣子!……
今天晚上,媽又提起了這件事,不由我不氣。我想起媽媽平素對我的“苛求”,想起爸爸許多美好的允諾被媽媽無情地打消,我忍不住了,淚水和著我激動的話語一起傾瀉出來:“有什么可注意的。我也不是犯人,成天不讓出去,小說也非得看新版的;和同學們玩也要攔,還說那惡心話!你可以把羅新找來對質(zhì)嘛!”長期來的委屈、不滿都聚集在嘴邊,反而說不出來了。我的話哽咽住了,只有淚水無礙地流著。媽媽要是罵我,我就罵她,不在這個家啦,退學,到遙遠的地方去,讓他們找我,他們準會著急的,到那時他們才知道“虐待”我是多么不應(yīng)該。一想到和家庭決裂時的情景,我的眼淚更止不住了。
媽媽奇怪地沉默了,哥哥害怕地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看看媽媽。屋里很靜,只有電視屏幕上演老頭的演員在刺耳地叫喊著:“沒有事啊!”我一下把電視關(guān)上了。
爸爸放下報紙,用相當嚴肅的目光看著我。他大概也沒料到我會突然“爆發(fā)”這一堆話。我不指望他對我說什么好話,盡管爸爸常站在公理方面,但我和哥哥即便是再有理,他也不幫我們“圍攻”媽哈哈。爸爸開了腔:“這么說,你認為你不幸福了?”“不幸福,我都想逃走!蔽覉詻Q地說!澳阏J為這是媽哈哈錯?”“當然是她!薄澳敲茨阆肟词裁磿?現(xiàn)在社會上讓看的只有那幾本新出版的書啊!你感到生活無聊、枯燥,把這歸結(jié)于媽媽不讓你出去,可你出到我們這個小家庭外面,又能獲得什么呢?媽媽有責任,她對你的教育有問題。是的,你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很單調(diào),這是實情,但不能怪媽媽。”“怪誰呀?”“怪……”爸爸眼里忽然射出了一道怕人的光,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怪他們。”
看爸爸激動了,我膽怯了,剛才的勇氣溜得無影無蹤。我偷眼瞧瞧媽媽,只見媽哈哈眼睛充滿了淚水。我覺得自己對媽媽太過分了,她畢竟是媽媽呀,她是愛我們的。我哭得更傷心了,但我沒有認錯。
爸爸說不怨媽媽,可他到底也沒說怨誰。從那晚以后,媽哈哈話少多了,她不像從前那樣盯著我了?晌乙徊辉诩遥是坐臥不安,非要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找找我,待見到我,又忙說:“你玩吧,我沒事。”這樣一來,我的心里倒不安了。確實,盡管我比從前自由得多了,然而仍是很沒意思。過去我出來的機會少,一跑出家,什么都有趣;現(xiàn)在看來,也就是那么回事:除了跳跳皮筋,說說話,也沒什么可干的。爸爸柜子里頭只有《安娜.卡列尼娜》等幾本舊書,那還是爸爸偷偷藏起來的。這幾本書,沒幾星期就看完了。有時偶而在同學家里找到一本破爛的舊小說,像《紅巖》《青春之歌》之類,真是如獲至寶。但這種小說也不是能常得到的,而且還得偷偷地看。
每逢我無聊至極,在椅子上呆望著窗外無垠的藍天時,腦海里老翻騰著那天晚上爸爸最后說的那些話:“你們是活潑的孩子,我們卻把你們關(guān)在屋子里。這是為什么?現(xiàn)在社會上,有些情況反常,好人吃不開,壞人卻香得很!所以流氓、阿飛不少。我們是擔心把你們放出去會上當吃虧呵!我知道,像你們這么大的孩子,對文化生活的需求往往大于對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是的,今天的年輕人,僅僅不愁吃、不愁穿是不能叫他們滿足的。你們,年輕人的生活應(yīng)該是豐富的,有趣的,充滿了歌聲和笑聲的。你們享受不到這些,我們,做父母的同樣很難過,尤其是當孩子把這一切歸罪于我們的時候。”說到這里,爸爸頓住了,眼睛有些潮濕了。他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用盡可能平緩的聲音接著說,“是誰造成了我們青年的道德水平下降?是誰造成了我們社會主義文藝園地百花凋零?你們應(yīng)當好好想一想呵!在我們國家里,青年們的這種生活是不正常的,而不正常的現(xiàn)象是決不會、也不可能永遠存在的。你們應(yīng)該相信爸爸媽媽們,我們會努力使你們--我們的孩子們重新幸福起來的。難道我們革命的目的不是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維嗎?”
爸爸的話曾讓我哭了好幾天,不是傷心,而是感動。我相信爸爸的話,也不氣媽媽了。我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百花吐艷的春天。
作者簡介:
王朔,中國著名作家,編劇。1978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了《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動物兇猛》、《無知者無畏》等中、長篇小說。出版有《王朔文集》《王朔自選集》等,他那種反派的表演也是讓人深入人心。他的早期小說詩歌文學作品都是以自己部隊“大雜院”的成長經(jīng)歷為素材,后來的小說則形成特有風格,對白通俗化又充滿活力,敘述語言則戲謔、反諷為主,對權(quán)威話語和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都有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