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午夜 作者:劉淼 一 睡眠不知什么時候離我而去?我卻以為是沒有進入狀態(tài),強迫自己大聲數(shù)著山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然而,就算數(shù)到一百只乃至一千只又有什么用呢?山羊依然很飄渺地懸浮在半空中,遲遲不肯落下。按照往常的經(jīng)驗,山羊如果不肯落下,睡眠是不會來臨的。我蒙上被單,杜絕一切光線的侵擾,同時也將一切高分貝的噪音拒之耳外。我忽然發(fā)覺,在人的所有生理現(xiàn)象中,失眠甚至比饑餓更讓人感到難以承受。饑餓只是器官的呻吟,而失眠卻是神經(jīng)的創(chuàng)傷。我的神經(jīng)當真受到沉重的打擊么?仔細回想,日間里我很快樂,并沒有遭遇任何哀傷的、憂愁的、痛苦的事件地刺激與追逐。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了,恐懼。 我承認,自小便沉浸在恐懼當中,一直到現(xiàn)在,都未能從中解脫出來。它仿佛壓在胸口的一座大山,多年來壓得我發(fā)不出聲,透不過氣。第一次感受恐懼,我只有四五歲。四五歲的年齡,大腦一片空白,記憶功能甚至還未能完善與健全,然而,我偏偏記住了那一年的恐懼。那天,母親神情嚴肅地告訴我,你必須走上手術(shù)臺接受刀光劍影的考驗時,我一下子懵了。隨之而來的恐懼,仿佛潮水一般一波銜一波涌上心頭,撞擊著那顆尚嫌稚嫩的心臟。接下來的時間,是漫長的等待。躺在病床上,周圍的病友幾乎都能做我的父輩,他們除了高興時逗弄我一會兒外,其余時間里,我只能用睡眠來打發(fā)。然而,一旦想到就要走上手術(shù)臺,想到寒光閃閃的手術(shù)刀切開纖細的咽喉,想到細長銳利的針管刺進柔軟的肌膚,想到隨之而來巨大的疼痛,我終究不能安然入睡。因此,當那天終于如期而至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一下子增至到了頂點,除了以最大分貝的哭聲來抗拒這份恐懼外,我不知道還能有什么其他的方式。尤其糟糕的是,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喪失了掙扎的力量,仿佛全身所有力氣都象水一樣消失在了水中。終于,我看到了一雙清澈透明的大眼睛,盡管她的面容深深地隱藏在白色口罩后面,但仍然可以感覺到其中迷人的微笑?謶值男囊幌伦悠届o了下來,我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當我終于醒來的時候,母親第一個阻止了我發(fā)聲的企圖。我只能抱之以苦笑,此時,咽部仿佛塞進了厚厚一團棉花,哪里還會有發(fā)聲的可能呢?我又陷進了失聲的恐懼當中,生怕從此不能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能將手的功能發(fā)揮到極限,手成為我與人交流溝通的重要工具。然而,這是多么的不方便,每次手勢,都只能引起他人不知所云的猜測。 猜測是一種令人生疑的舉動。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但因為猜測而顯得輪廓分明甚至毫發(fā)畢現(xiàn)。此時,猜測的生疑之處便是其背后的不可告人目的。猜測不同于推測,猜測的基點建立于個人主觀臆斷,推測則以理性的技術(shù)手段得出問題結(jié)論。猜測常被用來做為攻擊、毀謗、污蔑、蒙蔽的工具。許多事情都假以猜測的名義而順理成章,處女被當作賣淫女受罰,大學(xué)生被懷疑成“三無”人員而致死,所有這些無一不是建立在惡意的猜測之上。推測則是嚴謹且細密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推測不敢妄自做出結(jié)論。而由推測上升至推理,更是推測一大進步。反過來看,推測又何嘗不是猜測的進步呢? 在被他人不知所云猜測的同時,我本身也陷入了另一場痛苦的猜測當中。是的,我要猜測的正是那雙大眼睛,那雙在手術(shù)臺前給予我勇氣與溫暖的大眼睛。然而,不管我怎樣仔細觀察,那雙大眼睛卻始終再沒有出現(xiàn);蛟S出現(xiàn)了,只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而已。對于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而言,猜測并不足以給予他更多的自信。直到出院,我依舊沒有找到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或許大眼睛只能永遠珍藏在記憶最深處。 二 一直以來,我都在做著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我是一個擁有百萬雄師的山大王。我的部下個個英勇善戰(zhàn),盤踞在一座巍峨的大山里,每天,我看著他們在練兵場操練的情景,總會發(fā)出一陣得意大笑。至少在我十歲之前,這個夢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睡眠里。每次這個夢出現(xiàn)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會突然變得無比塌實,平靜。漸漸地,我終于明白,這不過是為了擺脫恐懼而自發(fā)的一種本能。每當黑夜降臨,恐懼隨之而來的時候,是這個夢使得我的睡眠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變得安逸。 十歲以后,我第一次接觸了武俠小說,很快,山大王的夢被“降龍十八掌”替代。然而,我始終不能滿足,不僅“降龍十八掌”,凡是書中介紹的任何一種頂級神功,都被我一一擁有了;蛟S,今天我以“降龍十八掌”擊退來犯之敵,明天我又以“九陰白骨爪”殺掉窮兇極惡的逃犯。這樣的夢無限循環(huán)著,在夢里,我感受到一陣陣冰涼的快感。我依舊靠著夢來戰(zhàn)勝內(nèi)心深處不可自抑的恐懼。 確切地說,這個時候的恐懼,來自于學(xué)業(yè)上的落伍。我永遠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的第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我竟然只有可憐的14分。當我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里的時候,母親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她的手中多了一根笤枝。笤枝纖細而堅韌,抽在人的身上,留下的是火辣辣的傷痛。我除了嚎啕大哭,根本不能做任何無謂的抵抗。從此,數(shù)學(xué)成為了我另一眼恐懼的源泉,每一個加減乘除符號,每一列方程不等式都被我看作是一道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于是,放學(xué)后被留校也就成了家常便飯。一旦被老師留校,也就意味著要做大量的習(xí)題,要聽老師不厭其煩的講解。對于數(shù)學(xué),我有著天生的愚鈍,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因此,不管我做了多少習(xí)題,聽了多少講解,每次考試完,都會排在班里的最后幾名。 不過,寸有所短,尺有所長。對于數(shù)學(xué)的恐懼,很快我便將之轉(zhuǎn)化為對語文的親近。小學(xué)生向來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wù),那就是必須每天記日記,且交給老師檢查。我當然也寫過撿到一毛錢交公或幫鄰居老太太打掃家務(wù)之類的虛假日記,但更多的時候,我的日記,描寫美麗的大自然、秀麗的祖國河山,記錄身邊新近發(fā)生的真人真事,記述某個電影電視的觀后感,某本精彩小說的令人震撼的章節(jié)。這樣,我的日記與作文不知不覺成為了一種典范。然而,那時侯,是“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能夠?qū)懫实淖魑,在大人眼里實在算不了什么。母親依舊為我的的數(shù)學(xué)落伍而焦慮不安,她甚至拉下了臉面,懇請自己的老朋友蔡老師為兒字補習(xí)數(shù)學(xué)功課。蔡老師嚴厲、古板,她的兒子之所以能夠考取北京大學(xué),與她所秉持的嚴師出高徒理論是分不開的。好在我沒能跟蔡老師學(xué)習(xí)多久,父母就因為工作的調(diào)動,離開了原來的那座小城,而我也很快脫離了苦海。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年的夢雖然仍記憶尤新,但再也不見歸來了。山大王,武林高手其實不過是《隋唐演義》,《射雕英雄傳》等小說的產(chǎn)物。所謂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不過,這些夢也確實起到了戰(zhàn)勝恐懼的效果。虛幻的成就感,能夠使人暫時忘卻恐懼、悲傷、痛苦、失望、迷茫等等一切不愉快的心理狀態(tài)。這其實與吸食毒品的性質(zhì)是一樣,之所以這些夢反復(fù)出現(xiàn)揮之不去,完全是因為我對這些夢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賴。難道做夢也能成癮么?如果是的話,姑且將之稱作夢癮吧。 這應(yīng)該是一個特殊的生理現(xiàn)象,我不知道在別人身上有沒有發(fā)生過;蛟S也有人偶爾一兩次做著相同的夢,但如我這樣長年累月做一個相同的夢,恐怕是絕無僅有了。少年時對于學(xué)業(yè)的恐懼,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消失殆盡,母親面對迅速長大成人的兒子,已經(jīng)力不從心,舉起的笤枝遲遲不見落下。沒有了肉體的傷痛,精神的創(chuàng)口慢慢愈合。我忽然發(fā)覺,當這一切消失的時候,內(nèi)心竟是如此空蕩蕩。我只能通過拼命地閱讀填補遺留下來的空虛和缺憾,這樣,我逐漸比同齡的孩子顯得更加成熟穩(wěn)重。我不知道此種結(jié)果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運,過早失去了童真,帶給自己的不過是更加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 “山大王”、“武林高手”終于功成身退了,作為戰(zhàn)勝恐懼的工具,它們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我知道,以后的夢將不在單調(diào),而是漸漸多姿多彩。 三 我喜歡午夜的時候四處夢游,就好象一個無魂的野鬼一般。請注意,這里我并不是在做真正意義上的夢游,充其量只能稱作游蕩而已。因為,我的大腦始終保持著清醒,甚至,比白日里還要清醒數(shù)倍。這樣的游蕩,對于我而言,究竟為了什么,至今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但就是這種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運動,我居然堅持了近十年。有理由相信,這樣的結(jié)果,對于我的心臟將產(chǎn)生多么有益的影響。至少,它聽上去,要比常人有力度得多。 午夜最顯著的特征就是靜謐。盡管在日間,整座城市充滿了煩亂與嘈雜,冷漠與寡情。但到了午夜,一切歸于平靜,正如絢爛的煙花,猛烈燃放完后,剩下的就只有裊裊輕煙,五彩的碎紙片。我緩緩踱步在城市的街道,街燈昏黃,穿過頭頂,留下一道孤獨的身影。對于大都市而言,午夜僅僅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幸好,我所在的城市并不屬于此列。此時,我已經(jīng)步入一段街燈極其黯淡的小徑,盡管眼前一片黑暗,但依然能夠憑著日間的記憶摸索前進的方向。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蹲在路邊吸煙。起初,我并不敢確定那是一個女人,因為下蹲的姿勢,掩蓋了單瘦的身形。及至我走到跟前,她向我放肆地吐出一串煙圈,這才看清她那細膩而又充滿胭脂氣的容顏,F(xiàn)在,她是相當誘人的。由于下蹲的姿勢,我能輕易俯視到吊帶背心里那條雪白的乳溝。因為身體的壓迫,乳溝變得狹窄而深邃,讓人有一種探究到底的欲望。我停住腳步,等待她讓開一條去路。然而,她除了不停的吐納煙圈,并沒有絲毫移動腳步的意思。她終于向我伸出了五個手指,干還是不干?她的聲音沙啞干澀,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央視版《射雕英雄傳》里飾演黃蓉的女明星周迅。我摸了摸口袋,竟然一個子兒都沒有。我用一種怪異的腔調(diào)告訴她,如果不收錢,我愿意滿足你的欲望。她到底還是讓開了去路,我?guī)缀跏遣林娜榉窟^去的,這使我產(chǎn)生出一種強暴的欲望。我猜測,此時就算她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我試著想將她攬入懷抱,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但馬上,她可能又意識到什么,很順從地如小貓一般貼了上來。就在那一剎那,一道細微的咳嗽聲,劃破了午夜的平靜,緊接著,從遠處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顯然,是有人在提醒著什么。本已燃燒的火焰,一下子被澆滅,我尷尬地推開了她,邁著踉踉蹌蹌的腳步離去。 我繼續(xù)前進,很快又回到了街燈明亮的大道。我為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慚愧,若在平時,與陌生的異性說幾句話都可能臉紅,沒想到,失去了陽光的照耀,我會變得如此鮮廉寡恥。難道午夜果真是罪惡的催化劑嗎?黑夜、黑暗向來是與魔鬼結(jié)伴同行的。沒有了陽光的監(jiān)督,惡魔不再受約束,可以猖狂地跳出來作歹。同樣道理,在夜間,沒有白日里的眾目睽睽,誰都有可能脫下道貌岸然的外衣,誰都有可能暴露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所不能察覺的陰暗。但我仍然不能原諒自己。在此之前,我曾為自己的善良、正義、誠實、寬容、豁達等所謂的優(yōu)秀品質(zhì)得意,如今,僅僅是一個陌生的夜晚,一個陌生的女孩,就差點讓我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想想真是后怕!假如我用暴力占有了女孩,可能她會默不做聲,可能她會忍氣吭聲,但是,我從此也就步入了禽獸的行列。 人與禽獸不過是一步之遙罷了。區(qū)別在于人能夠用理性控制自己的大腦,用道德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然而,極少數(shù)的時候,理性與道德在獸性面前,可能會輕而易舉的崩潰。面對如此困境,人類是多么的尷尬呵。此時,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制度。只有形成一種強制力的措施,才可能遏制獸性的復(fù)發(fā)。阿克頓勛爵曰“絕對權(quán)力導(dǎo)致絕對腐敗”,也正是這樣一個道理。美色、金錢、權(quán)力無時無刻不在考驗著人的底線,守住了底線,其實也就是守住了作為人的尊嚴。 我依舊不知疲倦地游蕩著。我盡量放棄寬闊、平坦、明亮的大道,專挑各條小巷與小徑。我熟識方圓十里的每一個街道,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那條路最終又會到達哪一點,F(xiàn)在,我所走的是一條石板鋪就的老街。老街究竟有多老,我不清楚,但據(jù)老人們講,當年的老街是這座城市的中心樞紐,也是最繁華的集市所在。如今,城市不知擴大了多少倍,當年的中心樞紐,早已經(jīng)被邊緣化,成為了郊區(qū)。 石板堅硬,表面卻并不平整,凹凸不平的坑坑洼洼,是歲月留給老街的皺紋。每次午夜夢游,我總會經(jīng)過這條老街。不為別的,只為了這里的石板,只為了這里的滄桑。老街兩旁是各式各樣的民宅,大多是那種擁有兩層樓房的大院。院墻并不高,但墻頂布滿了細長尖銳,高低不平的玻璃片,密密麻麻,在月光地照耀下散發(fā)出一道道寒光。院門一般由鐵欄桿組成,掛著一把巨大的鐵鎖,不給人以任何可乘之機。以前,老街兩旁是鋪面。有賣米粉的,有賣花布的,有賣糧油的,還有就是賣雜貨的了。我至今還記得吳記米粉店里的牛肉湯香味,以及李記雜貨店里漂亮的花蝴蝶風(fēng)箏。要知道,在當時,為了吃一碗香辣可口的牛肉米粉或買一只美麗的花蝴蝶風(fēng)箏,我要存上好長一段時間的零花錢,F(xiàn)在,老街被邊緣化,不再有人上這里來買東西,自然而然的,鋪面消失了,留給人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老街不長,只有百米來深的樣子。步出老街,往左邊一拐,新建成的商業(yè)步行街也就到了。從黑燈瞎火的老街來到燈火通明的步行街,我的眼睛一時還不能適應(yīng),微閉著的雙眼竟不敢睜開。好在步行街修有盲道,并不影響我的前進。我真正進入了夢游的狀態(tài)。 我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在盲道上,此時,偌大的步行街空已聽不到日間的熙熙攘攘。偶有人從身旁走過,我想他一定覺得奇怪,這么晚了還會有瞎子上街。其實,對于真正的瞎子而言,是無所謂白日與黑夜的。我最終還是被迫睜開了雙眼,因為一塊果皮差點讓我摔倒。我沒有盲人用的拐杖,安全系數(shù)起碼下降了百分之五十。我奮力一腳將果皮踢向了遠處,此時,我才發(fā)覺,步行街的盡頭也已經(jīng)到了。步行街對于我而言,是陌生的、干枯的、冰冷的。盡管它擁有嶄新的水泥地面,光亮的白色瓷磚,五彩繽紛的燈飾,但都不足以使我對它的產(chǎn)生一種依戀。倒是街盡頭的小型休閑廣場,雖然面積并不大,但在午夜里置身其中,仍感到一種無比的空曠。這里,是午夜夢游的最后一站了。再往前走,我將重新回到起點,重新回到溫暖的家。 早在念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們,地球是圓的,理論上,從固定一點不停的向前走,最后還是會回到原地。夢游也是如此,不管我怎樣四處游蕩,最終依舊會在不知不覺當中回到原地。這種回歸,是無意識的,正如倦鳥懂得回巢一般。每次明明還想拖延回家的時間,但不自覺地,卻已經(jīng)踏上回家的路。難怪有朋友告訴我,你終究是逃脫不了家的束縛的,這不僅關(guān)乎性格,同時也是宿命的使然。 四 其實,午夜對于工廠里的倒班工人來說,不過是八小時工作的開始或結(jié)束。對于他們而言,午夜是一個格外敏感的時間。每到這時,工廠里的電鈴聲總會適時響起,緊接著,三三兩兩的工人們一下子從夜幕里鉆了出來,有的提著菜盒,有的提著洗衣桶,還有的夾著一本或幾本武俠小說。對于晚班工人來說,午夜是八小時工作的結(jié)束,對于早班工人來說,午夜則是新的工作日的開始。這樣的工作時間,不僅打亂了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并且還給女同志帶了某種潛在的危險——事實上,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說色狼伏擊下夜班女工的事件。然而,為了生計,她們不得不做出如此犧牲。 在近半年的時間里,我也一直被這種早出晚歸的倒班生活所困擾。那時侯,我剛剛參加工作,很不幸的被分到一個充滿巨大噪音的操作崗位。這樣的崗位不要說讀書或睡覺了,就算你睜著眼睛坐在那里,都會感到焦躁不安。然而,與我一同值班的馮師傅卻能迅速進入最佳睡眠狀態(tài),似乎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不過是他的催眠曲。我知道,十多年的磨練,馮師傅失去了對聲音最起碼的感應(yīng),他的聽覺神經(jīng)比正常人麻木要許多。與其說麻木,不如說是受損吧,只不過,這樣的損失一旦失去,便再也不能挽回。每次,看著馮師傅安詳?shù)乃,我不但沒能心生艷慕,反而在不知不覺當中,有了一絲絲憐憫。作為一個普通的勞動者,馮師傅以犧牲自己的身體健康為代價來換取生命的延續(xù),這不僅讓人感到滑稽,更讓人感到一種透骨的悲涼。 我因此變得無比的抗疲勞。本來在這么一個崗位,是絕對不允許有人睡覺的。但實際上,在夜班,常常是一個人休息,另一個人保持清醒。而我,則成為了一個永遠的清醒者。有時,馮師傅過意不去,提出與我輪流休息,但被我婉言謝絕。我說,我還不想把自己變得過于麻木,我寧愿始終保持一份獨特的清醒,以此來對抗噪音對我的侵蝕。馮師傅笑了,可能他覺得我過于天真了吧。 我一直試圖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讀書,但終究沒能成功。當年毛澤東能夠在鬧市里靜讀,那份意志力,由此可見一斑。不能讀書,也不能輕易離開操作室,我只能仰望窗外蹲著的煤氣儲存罐,這是唯一能夠觀察到的景物。高四十米,直徑二十米,仿佛一個被放大了好幾萬倍茶杯——就這么一個龐然大物,里面儲存著整座城市一天所需的燃料。它就象一個巨大的能夠任意收縮的胃,每天早晨,飽滿而又高傲的聳立著,到了夜間,則象是完全消化了一般,癟癟的懨懨的,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不過,用不了多久,源源不斷的煤氣又會將它撐滿,直到第二天早晨,它再一次昂首挺立。我站在窗口,仰望著儲氣罐一節(jié)節(jié)升高。盡管已是午夜,但強烈刺眼的探照燈射在罐體,絲毫不影響我對它的觀察。算起來,不知不覺中儲氣罐已經(jīng)走過了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因此,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已經(jīng)銹跡斑斑,用手輕輕一碰,罐體的鐵銹片便嘩嘩地下落,留下來的是一道道慘不忍睹的傷痕。如果要爬至罐頂檢修,那可真要注意點了,因為蜿蜒而上的鐵樓梯,扶手搖搖欲墜,一晃一晃的,讓人心驚膽戰(zhàn)。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我堅決不上罐頂。但馮師傅對此頗不以為然,上下罐頂大大咧咧,他說,我干十年了,都沒有出事,管它呢! 因此,在某一個午夜,我終于還是忍不住爬上了罐頂。我輕輕地將工作棉衣罩在已經(jīng)熟睡的馮師傅身上,躡手躡腳走出了操作室。此時,除了隔壁機房傳出的轟鳴聲,四周便再也聽不到一絲雜音。因為探照燈的緣故,我并不懼怕黑暗,相反,紅色的燈光射在罐體,撒下一片紅暈,象是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使得日間的丑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小心翼翼地登在鐵梯的踏板上——四十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高度呵,至少,相當于一幢十層的樓房了。未及登完一半,我的大腦便感到一陣眩暈。扶手依舊搖搖晃晃,我不敢向它借力太多,生怕會因此一頭栽下去從而永遠告別這個世界。風(fēng)漸漸大了,只一會兒便將機房的轟鳴掩蓋了下去。此時,已漸進中秋,月亮就象一個大銀盤懸掛在半空中,仿佛近在眼前,觸手可摸。古人登高,有思念遠方親人的意思在里面,而我呢?站在罐頂,整個廠區(qū)一覽無遺。也就在西頭,一團熊熊大火正燒得猛烈,那是焦爐在冶煉焦碳。日間的大火,被陽光覆蓋,顯得毫不起眼。午夜的大火,卻能將遠處的半邊天烤紅燒透。我知道,我并不孤獨。因為大火旁邊,幾個身影仍在忙碌,他們就算想睡覺都不可能。與他們相比,我又是多么的幸福呵。至少,我既不用在烈火中枳烤,也不用擔(dān)心錯過焦碳出爐的時間。不僅如此,我還能有高空賞月的閑情雅致。這,還不能令人滿意么? 然而,偏生我就不滿意。站在罐頂,我當然可以思念某些遠方的親友,但更多時候,卻是在無邊無際地幻想。或幻想嫦娥仙子飄然而至,或幻想縱身躍下卻能平安無事,如果仍覺無聊,干脆就想著腳下的儲氣罐因為某種原因爆炸后的場景。這些幻想,當然是荒誕的,不切實際的,但卻能夠替我將漫漫長夜一點一滴地打發(fā)。與此同時,罐頂永遠都是安靜的,安靜得好想在上邊美美地睡上一覺。用美夢代替幻想,我當然愿意,然而,這畢竟只能是一種奢望。好在另一種平常難以實現(xiàn)的奢望,在這里竟輕易實現(xiàn)了。屈指算來,我大概有十年沒有看到日出了。記得十年前,我住在一個遠離城市的偏僻山村,幾乎每天早晨都要爬上屋后的山頂看日出。日出從來都是壯美的,山村的日出尤其如此。那是怎樣一番情景呵,至今想來,仍然是那樣驚心動魄。序幕還沒有正式拉開,我站在山頂,就已經(jīng)感覺到紅色光線的灼熱。這個時候,光線是不能算作光芒的,它不過是一支先鋒隊。慢慢地,三分之一的臉露了出來,再慢慢地,一半的臉露了出來。緊接著,仿佛是一瞬間,太陽掙脫了某種束縛,直沖上了云霄。大地一下子亮了,整個天空一下子亮了,整個人的胸懷也一下子亮了。從黑暗到光明,盡管只是一瞬間,但我卻必須經(jīng)歷一場長時間的等待。 等待是無聊的,等待是孤獨的。站在儲氣罐的罐頂,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山巔。當久違的霞光終于覆蓋到罐頂,我這才發(fā)覺,眼角已經(jīng)是熱淚滿盈。光明永遠都會戰(zhàn)勝黑暗,黎明終究會到來。 半年以后,我調(diào)離了那個工作崗位,告別了午夜不能入眠的生活。離開的時候,馮師傅只是對我淡淡一笑,說,以后有空;貋砜纯础N抑,馮師傅也渴望象我一樣離開,但是,他對我的離去似乎并沒有太多的艷慕;蛟S,他仍然在耐心地等待。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我又明白,如果不出意外,馮師傅的等待將不會有任何的結(jié)果。 五 網(wǎng)吧可能是這個城市午夜里唯一能夠通宵營業(yè)的娛樂場所。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迷戀于午夜里的網(wǎng)吧。它象一只碩鼠,慢慢吞噬著消耗著相當一部分城市的生命,并且,這一部分生命大多是青春的,乃至年幼的。正是他們,撐起了午夜里最后一輪明亮的月空。網(wǎng)吧到底能給人帶來什么?“CS”游戲的刺激?網(wǎng)戀的甜蜜?BBS 論壇的激揚文字?還是色情女郎攝人心魂的柔媚身姿?其實這些用一句話便足夠總結(jié),那就是帶給人一種虛幻的、顛峰的、全身心放縱的體驗。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去一個名叫“三友”的網(wǎng)吧。它象一座懸掛于半空中的樓閣,每個人都要爬上一段狹窄陡急的木梯。而木梯口,方方正正,從上望下看,仿佛電影《地道戰(zhàn)》里地道口。事實上,個子高一點的人,是不能直立身子的,因為稍有不慎,頭頂便可能碰到了天花板。這樣狹小局促的空間,最終只能帶給人煙霧籠罩,氣息曖昧的結(jié)果。我之所以常常在那里坐至午夜,無非是因為網(wǎng)費便宜的緣故。當然,還有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年齡并不大,頂多十 ***歲,一頭棕紅色的長發(fā)。她喜歡抽煙,牌子并不好,是民工常抽的那種。她總是接近午夜的時候,才孤身一人來到網(wǎng)吧。不過,最令我欣賞的還是她抽煙的姿勢,很優(yōu)雅,很嫻熟。從點煙、吸煙到吐出來,整串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她每次上網(wǎng)的時間不長,似乎是與人約好了只聊那么一會兒。過了午夜,她便準時下機。我一直想到要去跟蹤她,但最終沒能付諸行動。我知道,這樣的跟蹤是毫無意義的,就算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用呢? 不僅是這個女孩,還有一個男孩也曾引起過我的注意。男孩上網(wǎng)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玩一種叫做“傳奇”的網(wǎng)絡(luò)游戲。這是一檔角色扮演類型的游戲,玩家在里面可選擇道士、魔法師、武士等身份,然后便是永無限制的練功,練得越久,級別便越高,殺死的敵人數(shù)也就越多。我之所以注意這個男孩,正是佩服他的耐力。為了這個游戲,男孩竟然能夠連續(xù)奮戰(zhàn)24個小時而不休息,真正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每次我離去的時候,都會看見男孩的眼睛里布滿了可怕的血絲。他顯然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據(jù)說,在國外,由于玩電腦游戲,許多孩子都得了一種游戲綜合癥。所以,我估計男孩的游戲綜合癥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救救孩子這句話,用在他身上,一點都不為過。 然而,誰又能救救我呢?當我無可就藥的愛上那個要做逸的女子,午夜的網(wǎng)吧,成為我跟她溝通的唯一橋梁。我們相互沉浸在一種虛幻的愛情里,見不到容貌,聽不見聲音,所能感受的,只有心靈的悸動。我一度固執(zhí)地以為,我終于找到了身體的另一半,找到了缺席多年的那一根肋骨。我說我要感謝網(wǎng)絡(luò),感謝現(xiàn)代的高科技。她也說,要感謝我對她的包容,感謝上蒼給她帶來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墒,網(wǎng)絡(luò)里的愛情,又有多少能夠成為現(xiàn)實呢?當我們從肉體與靈魂磨擦的顛峰跌下來后,所要面對的一切的一切,竟是如此的不可逾越。正如我的朋友雷立剛在一篇散文里所說的那樣,“激情像煙花一樣在最繽紛的時候消逝,在最燦爛的瞬間凋零,愛如煙花,只開一瞬。”我沒有想到,午夜里結(jié)識的愛情竟如此輕易地凋零,它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擊。 還是那句話說得好,緣靠天定,分在人為。我與逸的相遇顯然是上天注定了的,但是,我們卻又始終不能擺脫環(huán)境的束縛,所以,說到底,我們的相遇不過是一場悲劇。我也承認,我不是一個勇敢的男人,我怕承擔(dān),我怕負責(zé),我更怕失去所謂的親情。在親情的強大壓力下,我不得不選擇了放棄。大概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近似于殘酷的挫折,我不再相信網(wǎng)絡(luò)里的愛情,不再相信午夜的偶遇。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告別了午夜的網(wǎng)吧,重新回到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書桌。與讀書相比,上網(wǎng)簡直可以算得上謀財害命。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高興,相反,只能徒添我一份莫名的悲傷。 六 我是如此的喜歡午夜,它所散發(fā)的寂靜,使得我的靈魂得以暫時的犧息,但不可否認,對于秋冬交接那段時間的午夜,我由衷地感到厭惡。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午夜呵?風(fēng)雨交加,寒風(fēng)刺骨,天空陰霾,就連路燈都顯得格外黯淡無光。我甚至嗅到了一絲死亡的氣息。這樣的午夜,比起夏日的午夜,已不僅僅是缺少一份浪漫與溫暖。它帶給人更多的是壓抑和苦悶。 因此,那段時間的午夜,我干脆緊緊地龜縮于家中,任由窗外的雨滴撞擊著玻璃。“嗒、嗒、嗒”,每一聲敲擊,盡管分貝不大,但在午夜的靜謐里,變得清晰而有力,讓人感到一種沉穩(wěn)與安定。與玻璃相關(guān)的聲音,大多是讓人難受的。譬如破碎時的聲音,干凈而清脆,但其中卻飽含著痛苦與絕望,因為這意味著某一個物體將從此消失,或許這件物體是主人的心愛之物,或許這件物體價值連城,總之,都將隨聲而逝。還譬如刀片與玻璃相磨擦的聲音,我相信,許多人在做學(xué)生的時候,就有過這樣類似的體驗,那就是粉筆劃在黑板上,尖銳的聲音,能夠給人以一種刺入骨髓的感覺。刀片與玻璃相摩擦,效果與此幾乎一模一樣。記得第一次聽到那種聲音,我才小學(xué)一年級,雞皮疙瘩一下子布滿了全身。正因為如此,雨點的溫柔與玻璃的冰硬相交融,發(fā)出的聲音盡管有時過于沉悶,但畢竟比絕望與銳利要舒服柔和得多。 午夜是諦聽聲音最好的時候。春日的午夜,有沉醉的春風(fēng)呼叫;夏日的午夜,有聒噪的蛙鳴和不知疲倦的蟬叫;秋日的午夜,有情人的戀戀私語;冬日的午夜,自然只剩下細雨中的呼喊了。聲音,是世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難以想象,一個無聲的世界,將是多么的可怕。聲音,是有真假之分的。當一個孩子指出皇帝身上,什么都沒有穿的時候,這樣的聲音已不僅僅是天真;當張志新的喉管被割破,聲音對于她而言,意味著真理的被無情消磨,F(xiàn)在,要發(fā)出真實的聲音是多么的困難,聲音在被人為的虛構(gòu)著修飾著。我不期望自己能一輩子發(fā)出真實的聲音,這顯然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正如一位哲人所說那樣,走到天邊,說話也要口對著心,只有這樣,才可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午夜的聲音是神秘的,它是多么的玄奧莫測。記憶里,故鄉(xiāng)午夜的聲音尤其如此。那時,故鄉(xiāng)的小山村緊靠著鐵路,每到午夜時分,便會有一輛客車匆匆馳過。因為是一個小站,客車會稍許停留三分鐘,自然,進站前與出站后都會發(fā)出一陣長鳴。那時侯的火車,是蒸汽機發(fā)動,呼嘯聲特別的粗獷,其中夾雜著陣陣喘氣聲,就象一個長跑運動員在急促的呼吸。母親告訴我,在我剛出生的那一會,只要午夜的火車一呼嘯,我便會被驚醒,然后就嚎啕大哭,再接著便尿了出來。久而久之,竟成了習(xí)慣。有次家中那部黑白電視機里放《鐵道游擊隊》老電影,盡管才晚上八點鐘,但隨著電影里火車的呼嘯,我提前醒了過來。好在母親早有準備,已經(jīng)將尿盆墊在了我的屁股底下。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我念小學(xué)。每次早起,母親就會伸出手打我的屁股,說這么大了還尿床,真是不象話。雖然母親打得我一次比一次疼痛,但卻并沒能阻止我的尿床。尿床與火車的呼嘯一樣,是誰都阻止不了的。正因為如此,它們同時成為童年永遠抹不掉的記憶。 其實,故鄉(xiāng)的午夜,除了那一聲驚天動地的長鳴外,剩下的,便是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寧靜。偶爾的雞鳴或狗叫,不過是為無邊的夜色增加一片點綴罷了。故鄉(xiāng)午夜的寧靜,與城市午夜的寧靜是不大一樣的。故鄉(xiāng)的午夜飽含一種樸素的氣息。那時侯,我家的屋前是一片連著一片的稻田,因此,每到午夜,稻花香的芬芳甚至能穿過玻璃窗的罅隙,彌漫整個臥房——能夠被這樣純美的香氣包圍,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城市的午夜從來都是奢華的,雖然也有寧靜的時候,但總是帶給人一種心浮氣燥的感覺。如今,我雖然遷至城市的邊緣,但依舊擺脫不了馬路上汽車輪胎摩擦聲和遠處卡拉OK瘋狂叫喊聲的侵擾。所有的這些,都在不時地打破城市午夜的寧靜,就好象一塊明亮光潔的玻璃被劃出一道道歪七豎八的裂橫,讓人感到丑陋無比。 多少年過去了,每次想到故鄉(xiāng)的午夜,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事實上,時間也確實跨越了一個世紀。前不久,有記者采訪著名演員李連杰,他說,盡管我在美國的家有5 個廁所,但我蹲在大陸上個世紀70年代修建的茅坑上,心情依舊很好,我不會因此而感到不自在。我是理解李連杰大哥的,如果再讓我回到故鄉(xiāng)的午夜,我同樣會感到非常的高興。這不是在作秀,而是一個人天性的使然。 七 午夜是夜晚的中點。它既不象黃昏,有著“無限好”的夕陽,也不象黎明,即將沖破“黑暗”的枷鎖。午夜是深厚的,它就象一堵厚厚的城墻,將所有的人困在其中,既不能出去,也不能進來。不過,仔細想想,這句話也并非完全正確。如果坐飛機,迅速跨越不同的時區(qū),在午夜時分就直接進入艷陽高照的白日,其實也相當容易。這就好象某些旅游景點,特意將索道設(shè)在半山腰,游人行至此如果感到疲累,可以直接坐索道上山頂。這樣,既享受了爬山的樂趣,又能在短時間內(nèi)登上頂,不至于累得人仰馬翻。午夜是寬廣的,當你置身于午夜的時候,就好象獨自置身于一座萬人廣場,白日里的狹窄與局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孤單。午夜是博大的,海能納百川,但午夜卻能夠納海。不僅是海,天下所有事物,不都能被午夜所容納嗎?午夜降臨的時候,你就是想逃都逃不了,于是,干脆美美睡上一覺,等到再次睜開眼,陽光燦爛依舊。午夜是深沉的,午夜的深沉常常讓人感到琢磨不透。遠看前方明明是一個人的背影,但及至跟前,才發(fā)覺不過是一塊頑石。難怪當年以李廣將軍的機智,都被這午夜的深沉所欺騙——林暗草驚風(fēng),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唐· 盧綸《塞下曲》)短短一首五言絕句,便寫盡午夜的深沉與玄幻了。 影子,是午夜的同路人。群山的影子,溪流的影子,稻田的影子,高樓的影子,汽車的影子……它們,只有在午夜時分,才會蘇醒。影子,是幻象的另一種形式,是海市蜃樓的特別表達。很小的時候,我便對影子充滿了敬畏。因為它能夠和我一樣,走路,伸懶腰,搖頭乃至跳躍,奔跑。所以,我一直對影子充滿了無限好感。我喜歡在午夜的時候,踏著自己的影子四處游走。而影子則隨著我的步伐歡快地變換身姿,忽而前,忽而后,忽而變成一個矮冬瓜,忽而又被拉直成一根長竹筷。影子永遠都是歡樂的,它沒有憂郁,不知疲倦,更不懂得傷感,它所擁有的,僅僅是與我一模一樣的動作而已。它不可能跟我一樣,擁有語言和思想,因此,說穿了影子的歡樂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表象,它永遠都不可能深入我的內(nèi)心世界。如果影子也能將一個人的內(nèi)心真實暴露,那么,這個世界又將是一個什么樣子呢? 午夜是懺悔的最佳時機。如今,已很少有人懂得懺悔,也很少有人會想到要去懺悔。懺悔有公開和私下兩種方式。公開的懺悔,表明一個人的勇氣已經(jīng)升華到某種常人不可追及的高度,這當然令人敬佩。私下的懺悔,通常選擇在午夜,這樣的懺悔,已經(jīng)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是個人良心的逼迫和拷問,同樣值得人欣賞。事實上,多數(shù)人的懺悔都選擇了后一種方式。這并非說大多數(shù)人都是軟弱的,而是因為多數(shù)人所犯錯誤造成的危害,還沒有達到必須公開懺悔的地步。實際上,懺不懺悔是一個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要求他人公開懺悔。因此,我反而對那些愿意在私底下懺悔的人充滿敬意。至少,我是喜歡在午夜里懺悔的——懺悔日間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中所犯的錯誤。一個不懂得懺悔的人,必然是一個麻木的人,一個不懂得懺悔的民族,必然是一個精神矮化的民族,一個不懂得懺悔的國家,必然是一個鮮廉寡恥的國家。 八 午夜的時間是短暫的,我卻如此的留戀午夜。留戀午夜的月光、留戀午夜的氣息、留戀午夜的靜謐、留戀午夜的聲音、留戀午夜街頭那個風(fēng)塵女子……我驚異地發(fā)覺,反而在日間,給我留下的不過是一片空白。甚至,我非常厭惡日間的所有一切——枯燥乏味的工作,嘈雜轟鳴的噪音,令人頭昏腦漲的氨水氣味,以及閑極無聊靠扯淡打發(fā)日子的同事。這樣的環(huán)境,我既不能讀書,也不能思考,更不能寫作。我純粹是一個木偶人枯坐在那里,等待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所以,我要感謝午夜,是午夜給了我一個溫暖的空間,一個舒爽的世界。 午夜即將離去,天空似乎隨時就要爆炸一般,充滿了某種特別的火藥氣息。我知道,這是午夜在與時間做抗衡,在與太陽作斗爭。午夜想要挽留的,正是太陽所要爭奪的。當?shù)谝豢|陽光穿透午夜的黑暗,帶給人黎明的信息的時候,午夜這才黯然引退。午夜疲憊的身影,劃出的是一道漫長的地平線——它終于睡著了。 午夜入睡的時候,我也用不著再去數(shù)山羊。因為,這個時候,山羊也疲憊了,不會再有興趣繼續(xù)玩著所謂的數(shù)字游戲。這樣的游戲其實并不好玩,它雖然能夠給神經(jīng)帶來暫時的舒緩,但卻并不能從根本上對之進行醫(yī)治。失眠其實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我想,誰能當真解決這個難題,絕對是功德無量了。但是,我就可能從此告別午夜,再也不能回歸午夜,這不是午夜的損失,而是我自身的損失,因為我將再也不能感受午夜的隱秘和溫馨。說白了,午夜正是我存在的另一種方式,沒有了隱秘的午夜,我還敢相信自己的存在嗎? 2003年12月8 日午夜于株洲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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