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連春詩選
稻
稻是一粒很小的東西
放到牙上才能嚼碎
陽光的黃內藏的是淚的白
在有水的地方稻是水稻
在沒有水的地方稻是旱稻
稻的殼是父親的輝煌
照了我一生
稻的汁是女兒的酸楚
苦了我一生
稻是一粒很小的東西
拿在手里很輕
但我總是一次一次俯下身
疲憊又虔誠
稻很脆弱
牙輕輕一咬就碎了
為了稻的熟
我愛了一生
南瓜
南瓜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在冬天 想南瓜的時候
只能站在金邊細白花碗上
粗粗地喊一聲
我們的南瓜不知躲入那片草叢
使那個割草女的手指突然
熱氣騰騰 充滿甜味
鄉(xiāng)下 土地一日一日空洞起來
但南瓜哪里去了
沒有人關心
我也只是在想吃南瓜的時候
才記起它的圓它的累累斑痕
它的花燦燦的 很好看 一點沒錯
南瓜是和硬硬的紅米飯
一起消失的
青菜
誰懂得青菜
誰知道一個人可以從一棵青菜汲取
多大的力量 誰幫助青菜
搖曳它的葉片張開手指
向蒼天和時間索要果實
誰不用嘴喝青菜湯
誰真正像一個農民一樣用肋骨
從青菜湯里撈青菜吃
誰把一泡尿忍住走幾里山路
澆到一棵青菜跟前
誰為一棵青菜淚流滿面
誰追捉青菜地里的害蟲
并且將害蟲砸到地上
一一踩死 踏成肉泥
誰在春日的陽光下唱歌給青菜聽
誰拿青菜做產床
生下兒子
賣不脫的糧食
賣不脫的糧食認為自己褻瀆了
農民的勞動 它不認為農民是
出賣它的人 它站在糧庫門口
一袋一袋站得筆挺挺的
仿佛在向管糧庫的人示威
不狡猾不殘忍也沒有別的企圖
它只是順著滋養(yǎng)它的人思想思想
它想農民辛辛苦苦勞動了一年
沒有掙下買一斤鹽巴的錢
它至少要為農民換一斤鹽巴呀
但是 這個愿望落空了
農民的日子無鹽無味 來個朋友
也只有吼幾句山歌下飯
賣不脫的糧食很不情愿地
走回農民已經滿滿的糧囤
等待來年糧庫的門
再一次打開
土豆
悄悄地爬著前進
對于泥土底下無邊的黑暗土豆一句話
也不說 它只是悄悄地爬著前進
穿過石頭的縫隙 穿過陽光和雨水
冰凍的烽火 穿過時間的戰(zhàn)場
土豆 悄悄地爬著前進
從不曾停止過
它的力量來自種它進泥土的手
以及渴望慶祝它的勝利的眼睛
還有那個等待用它來填飽的
肚 這不是一個人的饑餓
而是一個民族的饑餓 土豆
在泥土底下無邊的黑暗中悄悄地
爬著前進 至今沒有迷路
是因為一個人閃爍的靈魂
在把它默默地指引
桑
冬天桑的葉落盡了
立在地頭像父親舉起的手
呼出的氣息使時間一秒秒灰蒙
一片片往下落
父親落在酒店忘了家居的母親
他為桑修枝的剪
仍臥在窗上
亮亮的 透著水的冷光
水在地上流
水在母親眼里流
父親的衣衫于傍晚在母親眼里散開
父親父親父親
還躺在酒店里
不是酒好
五十五張竹椅他都坐夠了
如桑的葉
落到地上
牛蹄
水能否認牛在用它的蹄
縫補山 在山的傷口上繡出
糧食和云朵
那情景就像母親縫補村莊
在山腰 或者在山頂 在山谷
牛的神態(tài)安詳而且極有耐心
間或抽一聲響鼻 摔打一下尾巴
陽光在它的背上 草根在它的腳下
石頭和樹在它的身前和身后
我們在泥土上睡覺
離牛很近 我們就像一群小小孩兒
圍著牛唱一些純潔的歌謠
雪山還沒有塌下來 白冰雹和黑旋風
還在遙遠的海的那邊 山還是
一匹完整的錦緞 到處開著
鮮花 牛蹄就是最美的一朵
耕耘
扶鋤喘息時
我將耕耘一詞拆開了
原來是兩個犁上的木把
一口井和一片云
對一個農民 這就夠了
有井 我們就用不著翻山越嶺
去那條大河挑水了
有云 我們就可以迎來雨
確保糧食豐收
那個把土地和勞動
造成書的人和我一樣也是一個
熱愛莊稼的人
他常在扶鋤喘息時
琢磨字的寫法
我看見他在禾苗中間搖晃
仿佛一團陽光或者一絲空氣
他耕耘的姿勢在我的詩中
很滄桑地發(fā)出聲音
楊燕麥子青
楊燕麥子青得淋漓盡致
楊燕麥子青給誰看
崖畔上沒有一個人
也不會有一個人走來
風不吹的時候
樹和樹是相同的
歌不唱的時候
鳥和鳥是相同的
火還是火 石頭還是石頭
一切都仿佛凝固不動
時間也仿佛不存在
但是楊燕麥子一個勁兒地青
聽不到一點悲哀
在這樣深沉的夜晚
黃土把青空覆蓋
楊燕麥子青了
黎明會隨著薄光到來
黃牛
收起被風撕爛的帆和扯斷的纜繩
停在農民手中 農民的妻子和瞎眼的母親
以及還未出世的女兒都在精心地
縫補黃牛的傷 它的桅桿仍是筆直
骨頭露出雪的白 在石頭上航行了
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
黃牛的傷比去年更像它腳下的波濤
離陽光和天堂的門越來越近 停在
冬天的港口 農民溫暖的干草使泥土上
這條河流一直向東 一直 在
黃牛的背上走 黃牛一邊吃著干草
一邊喝著泥水 在這個荒涼的傍晚
云貴高原上的風正猛烈地撕扯著
黃牛知道在云貴高原上
風只有在它的背上撕扯的時候
才叫風 而農民只有在它的前面
把它當船拉的時候叫農民
雪山
兩頭牦牛
在月亮下面
把它們熱乎乎的呼吸吹到
對方的臉上
一只鳥回到自己的內心
它飛了整整三十年
有點累了
風還在掃雪
風掃雪已經掃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風要把被雪埋住的泥土掃出來
風也許想種點什么
沒有炊煙
母親的米飯的香味
早在半路上就消失了
我也將消失
最后到達的
是一個夢
玉米
你說我只有玉米棒子高的時候
你就在地里勞動了
那時玉米比你矮半個頭
你看見拴在門檻上的我的名字
忍不住和玉米一起笑了很久
一個傻丫頭 你眼里蓄滿淚水
仔仔細細地構思我
那是春季 陽光
悄然地深入土地
你在我的臉上
種植花色
你說我只有玉米棒子高的時候
你就愛在地里勞動了
愛用汗水洗亮我的名字
玉米成熟是怎樣痛苦的過程
你一鋤一鋤地侍弄它
你一眼一眼地澆灌我
盼望我成長 你已
為我做好婚床
割草女
在所有的草中唯獨割草女是一株
開花的草 她健康的花顏使春天看上去
顯得又瘦又小 就盛在
她的籃中 春天是她沉重的負擔
閃了它的腰的卻是那個放牛的
野小子 他總是在她的背后
他總是把她引向遠方 遠方
雨和風都很大 陰影也很大
唯獨陽光很小 在她的腳尖上
就那么一點點紅 一點點
就讓割草女痛一輩子 她已不是
去年春天的那個女子 她也不是
來年春天的那個女子 那個
在草中獨自開花的女子
她健康的花顏使春天看上去
顯得又瘦又小
在她的籃中
黑河
記得河開始黑的時候
父親眼中的光就消失了
接著沿河兩岸的青草一一枯去
父親的眼中就再也沒有淚水流出
空氣里夾雜著季節(jié)腐爛的味道
村莊前的土地在風雨中化為灰燼
一個村民已不再是一座村莊已不再是
一塊土地 我記得他們牽著牛
離開河岸的情景 路在他們的腳下
折斷 從此他們去向不明
我在詩中尋找了十年 只找到
父親擰滅煙蒂時擰下的嘴唇
和含在嘴唇中來不及說出的
那半句話 那半句話現(xiàn)在
只剩下幾個聲音 仿佛水中
冒出的幾個求救的氣泡
是否也會歸于沉寂
在莊稼地里松土時我發(fā)現(xiàn)一小節(jié)骨頭 突然我覺得我的心在接近一顆久遠年代的靈魂
這顆靈魂的擁有者已成為我腳下的泥土。我看見
他從時間的那一頭朝我走過來。我扶住鋤
我扶不穩(wěn)身體。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
我感到我和他是同一個人:他喘息的聲音以及
陽光下他額上閃爍的汗水和我一模一樣
而且我們始終在走著同一條路,就是最后成為
泥土的路。我相信幾十年以后同樣會有一個和我
一樣松土的人,在莊稼地里發(fā)現(xiàn)我的一小節(jié)
骨頭。我輕輕時起那一小節(jié)骨頭,感到手
被湯了一下;似乎還有血在燃燒……
一大片莊稼地迅速朝我涌過來。我立刻被淹沒了。
用盡一生努力摳藕的人摳出自己的心
一雙關節(jié)粗大筋骨畢露的手已不是在摳藕,是在
哭泣!是在為世界難過!摳藕的人在最低的地方
俯視這個現(xiàn)實社會:就是白和美越來越少了
摳藕的人在最臟的地方,在最冷的地方
在天暗下來的時候,特別是在心不值錢的時候
把心摳出來。用盡整整一生的努力
在無邊的黑中和白中摳藕的人彎曲他的軀體
在一塊冬季的田里。就像此刻的這個夜晚
你把你的軀體彎曲在一張稿紙上
摳藕的人和你別無選擇的合而為一。面對
蒼涼的時間和漫長的流逝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