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歷史的傾聽者 顧曉紅 今年9月15日,紐約大學教授唐德剛先生在由復旦大學等主辦的“顧維鈞與中國外交”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作了題為“編撰顧維鈞回憶錄與民國外交史雜記”的發(fā)言。 唐德剛與顧維鈞的初識,是50年代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某次慶典上,那時候,唐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名中國留學生,顧維鈞,是他的校友和學長。 唐德剛在1948年考取官費留學,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求學,一直念到獲得博士學位。然后,便留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還擔任過中文圖書館館長。 50年代末,哥倫比亞大學著名的中國近代史專家韋慕庭開始主持一項中國口述歷史計劃,請在美國的昔日民國顯要作口述史,最早受訪的有五位:孔祥熙、陳立夫、胡適、李宗仁和顧維鈞。前四位當時早已退休,定居在紐約當寓公,而顧維鈞先生正在海牙國際法庭當法官,每年只回紐約度假3個月。 唐德剛知道,以“由自己決定公開發(fā)表時機”為條件接受母校口述歷史計劃的顧維鈞把回憶錄看得很認真,要求頗嚴。每次訪談前,唐德剛都要檢索有關文獻檔案,包括顧維鈞分儲于37個大木箱之內的各種文件。顧維鈞亦如此,每次口述之前,他先查閱有關部分的文件資料,思考再三形成腹稿后才開始口述,用一口流利的、甚至連英美人都贊嘆的標準英語。 三四十年后,唐德剛有如此感覺:顧維鈞先生才是口述史的專家,我在這行,才是個小學生呢。 但這個“小學生”也絕非等閑之輩——一次,顧維鈞口述時把一件事張冠李戴了,進行訪談的唐德剛更正了他的錯誤,顧維鈞不服,表示“事如昨日”,不會有誤。而唐德剛則拿出顧維鈞當年自己簽署的有關文件,足以證明孰是孰非,顧維鈞不得不服輸。 顧維鈞欣賞這樣的合作者,兩人交往的數(shù)十年間,他一直稱唐德剛為“Dr.Tong”?唐博士?,他還特地給哥倫比亞大學去信,希望由唐德剛單獨進行對他的訪談,不需要由其他人輪替——這是唐德剛數(shù)十年之后在哥倫比亞的檔案中發(fā)現(xiàn)的。 顧維鈞1919年在巴黎和會期間拒簽和約的舉動是近代中國外交史上劃時代的里程碑,他一生為廢除不平等條約和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作出重要的貢獻,見證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外交的滄桑變遷。對顧進行訪談,于研究歷史的唐德剛而言,“完全是上了癮”——要知道,在顧維鈞當上“駐美公使”后的數(shù)十年職業(yè)外交生涯中,他曾與3500余位西方政要和外交人士接觸過。 顧維鈞與唐德剛的工作合作,止于顧維鈞口述至1931年以前的那段歷史。之后,唐德剛由哥倫比亞大學履新紐約大學任教授,后來還在該校擔任了12年的東亞系主任。但唐一直關注著由克雷斯托·舍德曼夫人所繼續(xù)的訪談工作。1976年,顧維鈞口述回憶錄完成,錄音時間總計500小時,英文稿1.1萬頁。后來,這部回憶錄被譯成13卷本的中文版在祖國出版。 同許多人一樣,唐德剛敬佩顧維鈞在美國生活數(shù)十年卻未加入美國籍,保持著“一生都是中國人”,亦惋惜他最終未能回到祖國看一眼故鄉(xiāng)。唐德剛至今記得,1972年冬天,他得以回中國探親,顧維鈞讓他“得空去看看鐵獅子胡同,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那里,顧維鈞在北京時曾經(jīng)住過;唐德剛更不會忘記,去世前不久,顧維鈞曾畫了一張故鄉(xiāng)——嘉定縣城的草圖,圖中央赫然聳立著城中的古塔,他寫下了表達濃濃思鄉(xiāng)情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的詩句。 年輕的晚輩提到了大學時代讀過的《胡適雜憶》,也提到了近版的《李宗仁回憶錄》等。這些,亦是唐德剛教授當年參與口述歷史計劃的心血結晶,然而不是每個接受訪談者的個人文件保存得都像顧維鈞那樣“完整和有條理”,李宗仁是“片紙毫無”,胡適則“雜亂無章”。 多年來,唐德剛總覺得應該好好寫一些史料書籍,因為“作為一個流落海外的華裔史學工作者,眼底手頭所見,全是一些琳瑯滿目的中華無價之寶,眼睜睜地看其逐漸流失,內心所發(fā)生的沉重的使命感和遺恨、惋惜之情交織,而又無能為力。心理上的孤單之感,真非親歷者所能體察于萬一也”。 所以,當這次復旦大學金光耀教授向唐德剛先生發(fā)出邀請時,唐德剛欣然前來,雖然“八十老頭,在海外鄉(xiāng)居,除草種菜,散步讀書,本無意越洋旅行”。并且此次行程還不止與會的三天,“顧維鈞與中國外交”國際學術討論會結束后,他會留在上海與出版社商討作品再版事宜,還要北上南京、合肥,一直到9月底才返美。 那天早上,我站在上海嘉定南大街那石塊鋪成的彈格路上等候唐德剛先生一行。身旁便是又名“金沙塔”的“法華塔”——這便是永遠留在顧維鈞記憶中的家鄉(xiāng)的古塔。這座四面七層、樓閣式磚木結構的古塔始建于南宋開禧年間,以后又進行過數(shù)度重修和重建,曾有“金沙夕照”的勝景之稱。而“法華”之意,為“開啟智慧”——充盈著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家鄉(xiāng)給了顧維鈞聰穎和睿智。塔院內的一座建筑,1999年1月29日,在顧維鈞先生111歲誕辰之際被辟為“顧維鈞陳列室”,顧維鈞的親友們捐贈了大量實物和照片。 唐德剛先生是第一次來這里,在陳列室里,他時而駐足細看,時而凝神思考,時而與同行的顧維鈞先生的長女顧菊珍等低語幾句…… 唐德剛先生停下了腳步,他告訴一旁的嘉定博物館館長,這次來滬,本來想把顧維鈞的一個鋼盔帶上贈予陳列室——那是顧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在英國倫敦時備用的。那年唐德剛幫顧維鈞搬家,顧維鈞問在一旁玩耍的唐的兒子想要什么,年幼的孩子答曰最想得到的是“救火隊的帽子”,顧維鈞便笑著把鋼盔給了他。80歲的唐德剛先生說下次他一定會把鋼盔帶來。 ?摘自10月6日《聯(lián)合時報》顧曉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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