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編 作者:黃綰 明道編序 吾師久翁夫子,道德英華昭著于言議之間,自閨門以至天下,自修己以至誨人,《日錄》凡六卷,門人所記凡四卷:語道德學問,語風俗教化,語禮樂法度,語古今名物;窮性命之本原,達會通之典禮,廣大悉備,幽遠不遺,猗歟至矣!果可以易言耶?夫子資稟異人,而××××,早年求道,慨然×××××可至于古之×××××孔門傳××××××××氏老釋×××××××××××××××××究精研×××××××××××××××××困×××××××××××××××××××仕京師××××××××××××××××××定交講××××其用功造詣×同海內×××風而愿學者,必曰夫子與陽明、甘泉二先生。夫子之學,超然獨悟,以知止為圣學之要訣,以精思為致知之工夫,以格物為致知之功效。志必于道,據必于德,依必于仁,游必于藝。體用有內外,知行有先后,有動有靜,有始有終。存之于心,則常定、常靜、常安,主宰在我而虛靈之體不昧;應之于世,則能慮、能精、能一,巨細曲當而不失時措之中。端緒簡易,旨歸明白,有以繼絕學于千載之下,而上接孔孟之真?zhèn)鳌V劣谕砟,從容純粹,?5)不激不勉,一行一言,莫非妙道、精義之發(fā)越,視近世專事高遠玄妙之談而不可措諸日用行事之實者何如也耶?文相及門最久,于夫子之敦篤高明、廣博淵深,合日月而同天地者,未能窺測其萬一,惟日見夫子之道愈充而志愈勵,德愈盛而禮愈恭,心愈虛而識愈明,養(yǎng)愈深而言愈則而已。昔讀子貢謂孔子之文章可得而聞,其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茲編××××××××××××××××××之秘藏×××××××××××××××××惑者耶?林文相頓首百拜書。 卷第一 伏羲堯舜以艮止、執(zhí)中之學相傳。伏羲之學具于《易》,堯舜之學具于《書》!兑住分⒀,莫要于艮止;《書》之要旨,莫大于執(zhí)中。自是圣圣相承,率由是道。至仲尼出,而大明厥韞,以知止之止指心體,以致知示工夫,以格物示功效,以克幾為致知之實,以復禮為格物之實,皆艮止、執(zhí)中之正脈。當時惟顏曾二子獨得其傳,再傳而得子思,又傳而得孟子,軻之沒而無傳矣。是以艮止之旨不明而失存心之要,執(zhí)中之止不明而失體道之要,故異端足以惑之,而伏羲堯舜之相傳者漸以湮淪。由是功利之說興,由是而禪定之學起,后之學者,出此則入彼,非一日之故矣。然功利之害人也淺,而禪學之害人也深,予恐圣人之道日晦,故恒思有以辯之。 堯舜執(zhí)中之學,即伏羲艮止之學也。其具于《書》者,曰“危微”,以闡艮止之端;曰“精一”,以為用功之要。曰“安思”者,以見危之安而微之著也;曰“欽明”者,以見精之極而一之常也,無非所以求止其止而已。自危微之故不明,而人不知所致力之地;自精一之學不明,而人不知所用力之方,由是而不能安思矣,由是而不能欽明矣。嗚呼!(1 )伏羲堯舜之道,與孔子之傳,歷千古而人莫能會,豈非以異端之故耶?異端莫甚于禪學,自禪學興,而圣人之道日為所亂惑,近理而失真,有道者切深憂之,尚何望其直窮艮止之本以為言耶! 東漢明帝時,摩騰、竺法蘭以其經入中國,而其說淆于中國,至南北朝梁武帝時,達磨入中國,而其法行于中國,歷唐迄宋而盛,故當時學士大夫無不事禪學者,雖圣學之興,亦自禪學而來,所以皆以虛無為根,而失圣人艮止、執(zhí)中之本,可勝言哉! 《大學》所言文王緝熙敬止者,此指止之體而言也。其體既立,由是施于君臣、父子、國人之間,無不各得所止,此指止之用而言也。有敬止之止,而后有各得所止之止。敬止之止者,所謂“艮其止,止其所也”;各得所止之止,所謂“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也。文王之學,實原于伏羲;而孔子之學,又原于文王,皆在止其止而已矣。吾人于此而能存之,于此而能思之,道在是矣。 吾學之要,在于知止。“止”字之義,本于《易》之《艮》!遏蕖分x,原于伏羲、文王,而發(fā)于孔子?鬃釉唬骸棒奁渲,止其所也。”止知其所,則氣理兼?zhèn)洌w用俱全,圣學之本在此矣。知其本則知所存心,故《大學》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2 )安!敝浔径馨,則體立而氣順,氣順而心之用行。故《大學》曰:“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泵献釉疲骸靶闹賱t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惫士鬃佑衷唬骸皶r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薄皶r止則止”者,當無事之時而不思也:“時行則行”者,遇有事之時而思也:“動靜不失其時”者,當思當不思皆得其時也:“其道光明”者,語默、辭受、取與、出處、死生皆得光明者也。其止當止,其行當行,行止皆當,故曰時也。 圣人傳心之學,始于伏羲八卦之艮。艮而重之,內艮之止,心也;外艮之止,背也。故文王作艮之彖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辈谎孕亩员痴,內艮之一陽,不啻如粟之微,止于心竅之內;由是外艮之一陽,盎于背而洋溢,故曰“艮其背”。所以見外艮由于內艮,內艮之一陽,止于內而至靜,故不外獲其身而不出見其人,至靜不動,故無咎也。此文王明伏羲重艮之義?鬃印跺鑲鳌废仍唬骸棒蓿挂病r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贝怂悦鞣恕遏蕖坟灾x,兼體用而言也。曰:“艮,止也”,言其體之止也;又曰:“時止則止”,言其用之止也:“時行則行”,言其用之行也:“動靜不失其時”,言其用之動靜不失其時也:“其道光明”,(3 )因動靜不失其時而得其道之光明也。后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敵應,不相與也,是以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此所以明文王《彖》辭之義,專言體而不及用也。曰:“艮其止,止其所也”,言止非泛止,止必有所。所即心中止竅,一陽如粟,所止之處,即所謂天地之根,陰陽之門,五性皆備于此。故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惫手^之為氣機。又謂之為魂魄之合,又謂之為帝衷之降,又謂之為天命之性,又謂之為神,又謂之為仁,皆在此所也。曰:“上下敵應,不相與也”,言《易》之八純卦皆上下敵應,其七卦皆初、四,二、五,三、六相與,惟艮獨不相與;蓋艮言天地人之心,一也,不可有二,二則非心矣。合內外而言之,故謂外艮之背,由于內艮之盎,艮止于內而不動,乃性之真也。老氏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亦指此性言也。又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言此性之歸根復命,則常靜而常明也。釋氏曰:“前一念不生即心,后一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亦指此性言也。故予嘗曰:三教之言性皆同,而作用不同,今之為禪學者,欲并作用而同之,所以施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泥。何哉?蓋人之有生,性為之本,故儒、佛、老為教,皆由(4 )性起;性無二道,故吾圣人與佛、老之言性皆同,至于作用則有大不同者。程伯子曰:“‘釋氏有體而無用’,正言其性之同、其用之不同也。后之學圣人者,于其可同者而反謂之不同,于其不可同者而反欲其同,所以混圣學于佛、老,雜經世于出世,此圣學所以不明,而天下后世皆由此斯誤也。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此老氏專指精、氣、神而言。“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此吾圣人專指仁、義、禮、智、信而言。其云門者,則專指其出入之機而言,皆此物也,故為門皆同。 堯之傳舜,曰“允執(zhí)厥中”,舜之傳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此萬世圣學之的也。其傳自禹至湯,至文武,至皋夔稷契,至伊傅周召,至允執(zhí)厥中,由此言之,則孔門之傳授可知矣。 堯舜之傳,曰人心、道心,孔子之傳,曰視、聽、言、動,曾子曰,忿嚏、恐懼、好樂、憂患,孟子曰,口味、目色、耳聲、鼻臭、四肢安逸,皆不外乎吾身,而吾身之近而切者,惟在于人心道心、視聽言動、喜怒哀樂、聲色臭味之間;古人因其近而切者,精之一之,而允執(zhí)厥中,此其為學所以無虛妄,而人道不遠、人德易立也。宋儒之傳,則云:“無極、(5 )太極”,又云“無欲則靜虛動直、明通公溥”,又云“清虛一大”,又云“太虛無形,至靜無感”,又云“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又云“主一謂敬,無適謂一”,又云“其心收斂,不容一物”,又云“不起意”,又云“起意則昏”,又云“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又云“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然后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蓋宋儒之學,自是宋儒之傳,原非堯舜之傳;堯舜之傳,至孟子而絕,在今則無傳矣。 舜謂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禹謂舜曰:“安汝止,惟幾惟康”,伊尹曰:“欽厥止”,文王曰:“緝熙敬止”,孔子則明其旨于《艮彖》,授之曾子,著于《大學》,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曾子授之子思,子思授之孟子,孟子歿而無傳,故至有宋諸儒,其學皆由于禪。 《易大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世儒(按系程頤)曰:“言性不言氣不備,言氣不言性不明”,此夫子之言性所以為明且備也。何以言之?蓋“一陰一(6 )陽之謂道”,氣也:“繼之者善”,此指陰陽之流行也:“成之者性”,此指陰陽之成質也。其云“善”者,指二氣中之理言也;其云“性”者,指形質知覺中之理言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就其所至之等,見其所有之理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者,日由斯氣斯理之中,而不知斯氣斯理之所以為用也;此君子所以成己成物之道難成而鮮遂也。詳斯言也,世之言性孰過此哉? 《大學》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嚏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鄙w忿嚏、恐懼、好樂、憂患皆人情之所有,即《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心也,即舜孔顏曾思孟,其學皆此學也,其傳皆此傳也。顏淵問仁,孔子教以“克己復禮”,顏淵請問其目,孔子教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敝暋⒙、言、動者,人心也;知視、聽、言、動之非禮而克之者,人心之精也;復視、聽、言、動而無非禮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曾子曰:“身有所忿嚏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有所忿嚏、恐懼、好樂、憂患而不得其正者,人心之未精也;使忿嚏、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子思曰:“喜、(7 )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毕病⑴、哀、樂未發(fā)而得其中者,人心之精也;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而得其和者,道心之一也。精則中,中則一,一則和也。故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又命焉,君子不謂之性也!狈蚩谥,目之知色,耳之知聲,鼻之知臭,四肢之知安逸,皆性也,皆人心也。由此無節(jié),所以危也;有命焉者,即道心也。夫道心在人心中,韞之未明,所以微也。精者思也,于此思得其中,此心之所以一也,心之所以安也。所以能所謂人心也,其機之萌,皆在獨知而已,然其機才萌,而其氣已動,氣即身也,故各言身又以發(fā)之。學者當于四者萌動之初,即致其思,則忿嚏、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則心無不在,視無不見,聽無不聞,食無不知其味矣。于此皆得其正,則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者皆無偏辟。五者皆無偏辟而得其正,則好知其惡,惡知其美,而身修矣。身修而無偏辟,則家由之而齊,國由之而治,天下由之而平矣。 《謙》之《彖》(按《易》原文為卦辭)曰:“謙,亨,君子又終!笨鬃俞屩唬骸爸t,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8 )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贝耸ト讼鄠髦畬W,成始成終皆在于謙也。曾子得之,故作《大學》,而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贝四嗽用髦t之學,其要在于慎獨以致其知;慎獨以致其知,其要在于毋自欺;知自欺如惡惡臭,知不欺如好好色,則意誠而謙得矣。曾子久學孔門,見同學之友真知以謙為務者鮮矣,惟見顏子能之,故特稱之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又若無,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贝朔穷佔硬荒芤源藢W孔子,非曾子不能以此知顏子,則曾子之潛心虛己以取友可知矣。后世學〖者〗皆不知以謙為務,專以勝心為本;或有謙者,皆貌為恭遜,而心實驕吝矜滿,所以后世之人,于聲名功烈、富貴榮利,凡可以自有,皆欲己勝人,不欲人勝己,無一而不爭,無往而非爭。所以猜忌日深,嫉瑁日盛,人無以自立,道無以自明,功無以自建,惟事詭遇獲禽而已。茍非毀方合圓,色莊取仁,則不可以成名安身,諧世取寵,所以人才日衰,世道日降,生民卒不得蒙至治之澤。茍非深造君子深明圣人謙亨之學,則人終不可立,道終不可明矣。 今日君子,于禪學見本來面目,即指以為孟子所謂良知在此,以為學問頭腦。凡言(9 )學問,惟謂良知足矣。故以致知為至極其良知,格物為格其非心。言欲致知以至極其良知,必先格物以格其非心;欲格物以格其非心,必先克己以去其私意;私意既去,則良知至極,故言工夫,惟又去私而已。故以不起意、無意必、無聲臭為得良知本體。良知既足,而學與思皆可廢矣!而不知圣門所謂志道、據德、依仁、游藝為何事,又文其說,以為良知之旨,乃夫子教外別傳,惟顏子之資,能上悟而得之,顏子死而無傳;其在《論語》所載,皆下學之事,乃曾子所傳,而非夫子上悟之旨。以此鼓舞后生,固可喜而信之,然實失圣人之旨,必將為害,不可不辯。 孟子言良知良能,專明性善之本如此,非論學問止如此也。若一一求中節(jié)以盡其愛親、敬長之道,非學則不至,非思則不得。孟子豈欲人廢學與思而云爾哉?!今因良知之說而欲廢學與思,以合釋氏“不思善、不思惡”、楊慈湖“不起意”之旨,幾何不以任情為良能,私智為良知也哉?! 予昔年與海內一二君子講習,有以致知為至極其良知,格物為格其非心者。又謂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致者、至也,至極其良知,使無虧缺障蔽。以身、心、意、知、物合為一物,而通為良知條理;格、致、誠、正、修合為一事,而通為良知工夫。(10)又云,克己工夫全在格物上用,克其己私,即格其非心也。又令看《六祖壇經》,會其本來無物,不思善,不思惡,見本來面目,為直超上乘,以為合于良知之至極。又以《悟真篇后序》為得圣人之旨。以儒與仙佛之道皆同,但有私己同物之殊。以孔子《論語》之言,皆為下學之事,非直超上悟之旨。予始未之信,既而信之,又久而驗之,方知空虛之弊,誤人非細。信乎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可不慎哉! 今之君子,每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以為大人之學如此;而究其說,則以吾之父子,及人之父子,及天下人之父子為一體;吾之兄弟,及人之兄弟,及天下人之兄弟為一體;吾之夫婦,及人之夫婦,及天下人之夫婦為一體;吾之朋友,及人之朋友,及天下人之朋友為一體;乃至山川、鬼神幾及鳥獸、草木、瓦石皆為一體,皆同其愛,皆同其親,以為一體之仁如此。審如此言,則圣人之所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情有親疏,愛有差等者,皆非矣。實不知其說已墮于墨氏之兼愛,流于空虛,蕩無涯汜。由是好名急功利之徒,因藉其說以為是,而得以行其欲;殘忍刻薄者,因反其言以為非,而得以騁其私。而大人之道之學于此亡矣。吾嘗觀第五倫,己子病,一夕一起,心猶不安;兄子病,一夕十起,而心安。論者以其非天性人情之真。蓋兄子固當(11)愛,然視己子則有差等。其十起一起者,乃其私心,由好名急功利而來。其安與不安者,乃其本心,此天性人情之真。大人之學,皆由真者,因其差等,處之各不失其道,此所謂仁,此所謂大人之道也。失此不由,則皆非矣,而末流之弊,何莫不至哉! 今之君子,有為下乘禪學者,不見物則之當然皆在于己,以為天下之理皆在于物,故云:“隨處體認天理”,故謂工夫全在格物。其云格物,曰:“格者,至也。物者,事理也。此心感通天下之事理也。格之者,意心身皆至也。即隨處體認天理也!逼鋵W支離,不足以經世,乃伊川晦庵之為弊也。予嘗扣其隨處體認之旨。彼云:“隨處體認天理者,皆在外而不在內。然明道曰:”某學雖有所受,至于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按搜陨跚,皆在內而不在外也。由是觀之,則其所謂體認者,果何如哉? 予言宋儒及今日朋友禪學之弊,實非得已,蓋因年來禪學之盛,將為天下國家之害,嘗痛辯之,皆援先儒為據,皆以朋友為難言,故于其根本所在,不得不深明之,世有君子,必知予之不得已也。 宋儒之學,其入門皆由于禪:濂溪、明道、橫渠、象山則由于上乘;伊川、晦庵則由于下乘。雖曰圣學至宋倡,然語焉而不詳,擇焉而不精者多矣。故至今日,禪說(12)益盛,實理益失。雖痛言之,而猶不悟,其來久矣。 象山以濂溪言無極,謂出于老氏,又謂出于禪宗,其說皆有據!盁o名天地之始”,此老氏之言也!坝形锵忍斓兀瑹o形本寂寥”,此禪宗之詩也。圣人之言則不然,在《易》則曰“易有太極”,在《洪范》則曰“皇建其有極”,在《詩》則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皆言有而未嘗言無。言無、則墮于空虛,其視圣人艮止之旨,大不侔矣。 濂溪《通書》之言曰:“圣可學乎?曰可。學有要乎?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以此為圣學之要可乎?堯之授舜,曰“允執(zhí)厥中”;舜之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币曞ハ酝醍惡?況欲之一字,有由于人心,有由于道心。由于人心,謂之為私欲可也;由于道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亦可謂私欲,而求其無乎?至若危微之當謹,惟精惟一之不可廢,皆必以心體之而后得。然則濂溪之言與堯舜之言必當有辨矣。豈濂溪之言亦由于本來無物之旨乎? 明道《定性書》之言曰:“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13)事而無情,是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币源藶槭W之要可乎?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鼻笃浞判恼,若必欲放其心而使廓然而大公,其謂之收心乎?其謂之放心乎?若必欲放其心而使廓然而大公,則與孔氏所傳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之旨戾矣。豈當時禪學之盛,雖明道亦不免溺于見聞,不覺其非,而言之如此耶?吲以無心無情。發(fā)其本旨,此乃上乘潁悟之旨。今不辯之,則禪學之源,終不可塞,皆將以明道之言藉口矣。 伊川曰:“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逼錇楹B(yǎng)而用敬也,則常瞑目而端坐;其為進學則在致知也,則必考求而檢閱;掴制缴鹦牛詾閷W問切要,只在于此。故晦庵平居,常瞑目端坐,以為涵養(yǎng)用敬工夫;終日考求檢閱,以為進學致知工夫。故為《調息箴》,以發(fā)明伊川涵養(yǎng)用敬之旨;故為《大學補傳》,以發(fā)明伊川致知格物之旨。及為《或問》,則并用敬致知之旨而詳之。吾嘗持此質諸圣人之學,其所謂“敬”者,實非文王“緝熙敬止”之“敬”,其所謂“致知”者,實非大學所謂“致知”。蓋伊川之學,非濂溪、明道上乘之旨,乃由下乘而來。故其瞑目端坐,但持公案而已。因持公案,故不見其心體固有之明,萬物皆備于我之理,故必求之書冊,求之外物,始見其明,始見其理。所以晦庵(14)平生所篤信者惟伊川而已,求為上乘,且不可得,況圣學乎? 人為學若不知止,則必流于禪;若不知志道,則處事必不中節(jié);若不知據德,則氣性必不好;若不知依仁,則心術必不良;若不知游藝,則所守必不固?v或勉為苦節(jié)以終身,后必不可繼也。 或曰:“戒謹恐懼,只是此心不忘,心存處便是思”,此禪說也。蓋思是工夫,乃心之用,與心之體不同,體是心之靜,用是心之動。若欲合動靜而一之,則體用不分,工夫莫措矣。道其可明乎!今但當曰,戒謹恐懼,乃此心不忘,由是用則有思,而思亦不忘,此之謂慎思之學。 朋友有辯楊慈湖之學為非禪者,云禪之與儒,其本實同,但有私己、同物之不同耳。禪則專事私己,慈湖則事同物。殊不知禪雖曰私己,其意未嘗不欲傳于其徒,行于天下,此亦可以為同物,但其所同者皆禪也,焉可以此為斷?但其言其道,自是禪耳。慈湖以不起意為宗,以《易傳》議擬成變化,為非圣人之言,則必欲廢思與學,及志道、據德、依仁、游藝之事,烏得而非禪哉?吾非獨不從之,正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故也。慈湖之學,出于象山,象山則不純禪,至慈湖則純禪矣。(15) 我之學,與慈湖之學初無異。慈湖曰:“人心自善,人心自靈,人心自明。人心即道,人心即神。人皆有惻隱之心,惻隱即仁;皆有羞惡之心,羞惡即義;皆有恭敬之心,恭敬即禮;皆有是非之心,是非即知;愚夫愚婦與圣人皆同,圣人非有余,愚夫愚婦非不足!蔽乙嘣迫弧N抑愓撸矣械湟群䶮o典要;我有工夫功效,慈湖無工夫功效;我有日新次第,慈湖無日新次第。我則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逼涠ā㈧o、安皆本于止,止在于心而有其所,故萬物、萬事皆從我止而不可亂。慈湖則隨其所至而止,止于泛而無所,故萬物萬事皆由其自止而不可約,故慈湖辯孔子“止其所”之言,則曰:“止得其所者,言不失其本,止非果有其所也”。我之立心在誠意,去私意;慈湖則并誠意而去之,而曰“不起意”,又曰“起意則昏”。我之工夫在思,去其不當思者;慈湖則并當思而去之,而曰“不思”,又曰“無思則萬物畢照”。我之所學在志道、據德、依仁、游藝;慈湖則一切皆不欲其有。若以為然,則《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君子必慎其獨,必誠其意”,箕子所謂“思則睿,睿作圣”,孔子所謂“思無邪”,“君子有九思”,《大學》所謂“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孟子所謂“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16)不得”,孔子所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茍志于仁矣,無惡也”,曾子所謂“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者皆非歟?蓋慈湖之學,禪也。禪則所謂“無修證,無污染”可也,若在圣學則不可矣。或又謂:必如慈湖,方能變化、感通、無窮極,殊不知我之所謂,亦能變化、感通、無窮極。但我之謂變化、感通、無窮極者皆實,彼之謂變化、感通、無窮極者皆虛。 今之君子,有謂仙、釋與圣學同者,傳于人則多放肆而無拘檢。或問其故,予曰:無他,只為見其本來無物,頓悟上乘之旨,有以放其心而不知收。不思仙釋為學之初,全在持戒,茍持戒不嚴,則有不可勝言之弊矣,況圣學乎? 今日學者,皆云晦庵雖云未得圣人之傳。然以其徒考之,雖至下者,比今日士友自立何如?無他,蓋晦庵雖云未得圣人之傳,然教人皆在實言、實行上做工夫,又皆有兢兢業(yè)業(yè)之意,付囑又皆勉之勤勵古訓,所以自立比今日不同。今日又有一大病,在于好勝矜傲,故士友略談學問,即自高以空人,遂有俯視天下之心,略無謙下求益之意;如古人所謂“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者或有不足;及至(17)有失,輒以智術籠絡,大言欺人,皆自以為良知妙用如此;蛑了脚c之人,甚至污濫茍且,人不齒錄,亦稱同志,曲為回護,使人疾為邪黨,皆自以為一體之仁如此。或在同類,偶有一言非及良知,其人本雖君子,亦共排斥,必欲抑之使無所容,皆自以為衛(wèi)道之力如此,而不知此實好勝矜傲之病,不可以入道。 人于是非固要明,但專以私意與世俗爭口舌,求勝負則非矣,極當戒!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毕笊匠Ec門人言曰:“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大始;行之在后,故曰坤作成物!苯张笥延袨橄笊街哉,以為知即是行,行即是知,以知行合為一事,而無先后,則失象山宗旨矣。 象山曰:“后世言學者,須要立個門戶,此理所在,安有門戶可立?學者又要各護門戶,此尤鄙陋!贝搜郧兄薪袢罩。今日朋友專事黨護勾引,以立門戶,自相標榜,自為尊大,不論人之賢否,事之是非,情之誠偽,凡與其意合者,輒加稱重回護,以為賢、為是、為誠,而尊大之;凡與其意不合者,輒不論其賢、其是、其誠,概加毀訕排抑而卑小之,所以致人之怨惡不平,皆在于此。且勾引日眾,類多浮欺,至有惡少,亦不加擇,皆謂一體之仁如此。共談清虛,遺棄人道,切恐將來為患不(18)細,或致偽學之禁,以為衣冠之憂,吾黨可不戒哉! 行之于身,無不中節(jié),謂之道;成之于身,溫、良、恭、儉、讓,謂之德;全其仁、義、禮、智、信于心,謂之仁;切于民生日用,衣食居處必不可無,謂之藝。故道曰志,德曰據,仁曰依,藝曰游。此乃圣學之所有事者也。 《書》之言:“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迸c《論語》之言:“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子貢之言:“溫、良、恭、儉、讓”,皆德也。象山曰:“德則根乎其中,達乎其氣,不可偽為。”蓋必氣質變化,表里如一,方可言德。故曰:“粹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非德之成全,能如是乎?此所以以德成為身修,身修而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立矣。 堯曰:“安安,允恭克讓”,舜曰:“睿哲文明,溫恭允塞”,文王曰:“徽柔懿恭”,孔子曰:“溫、良、恭、儉、讓”,此乃四圣人之德也。觀此,則古人之學可知矣。且如唐虞君臣,相聚廟堂之上,惟以徽柔、溫恭、謙讓為先,此所以能成唐虞之治也。 君子之道,以德為據,德之彰、在威儀,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此威儀(19)之成所以為德之彰,故曰三百三千為動容周旋中禮也。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各有威儀;各處其所,各安其分,故上下能相固。是以,威儀為君子之盛德也。 予以艮止存心,以執(zhí)中為志,以思為學,時止時行,無終食之間違仁,兢兢業(yè)業(yè),無一言敢妄,一行敢茍,欲寡其過,恒懼不能,賢猶未及,焉敢云圣。每見今之學者,動以圣居,其徒皆以圣尊稱之,稍有不稱,輒肆攻詆,予誠不知其何心,謂何為也。 宋儒之學,既失其本,故其作用皆蔽,其尤蔽者,莫甚于禮與治。蓋自堯舜至孔孟以來,其見于禮與治者,皆本于誠,未始有二。宋儒于禮于治,皆不本于誠,歧而二之。殊不知誠之為道,見于交際上下、動靜語默、揖讓進退、動容周旋之間,則為禮;見于授時宅揆、命官命牧、知人安民、割夏正殷、一德建極、三宅庶慎,及夫恭、寬、信、敏、惠,則為治。非若宋儒之為禮,必先儀文度數之詳;為治,必先法制禁令之嚴也。蓋宋儒之論禮,原于漢儒,漢儒之論禮,原于叔孫通;宋儒之論治,原于漢儒,漢儒之論治,原于管商,其名雖曰唐虞三代鄒魯,而其實精神命脈皆非矣。(20) 卷第二 《大學》之要,在“致知在格物”一句。其云致知,乃格物工夫;其云格物,乃致知功效。在者,志在也,志在于有功效也;致者,思也,“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格者,法也,有典有則之謂也。先儒不明,乃以格物為致知工夫,故以格物為窮究事物之理,而不知有典有則之為格物,所以求之于物,失之于外,支離破碎,而非圣人之學矣。今日君子,又不能明之,亦以格物為致知工夫,故以格物為格其非心,謂格其不正以歸于正,又謂夫子教顏子克幾,工夫皆在格字上用,亦不知有典有則之為格物,所以求之于心,失之于內,空虛放曠,而非圣人之學矣。此皆由其不以致知在格物之在字為志在于格物,而皆以在格物之在字為工夫在于格物,乃誤認“致知”之“致”字同于下文“知至”之“至”字,故皆不謂之為功效,而皆謂之為工夫也。夫大學先務,只在于致知,圣功之本,只在于獨知,故工夫皆在知字上用,而世儒之說不然,故予不暇非其他,而必欲以格物為功效。蓋以圣人之學,不為則已,為之必要其成;學而不成,不如無學。故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若無功效,更說何學?(21)此功效所以決不可無,工夫所以決不可錯用。若錯用而不求功效,此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所以必墮于支離空虛而無歸也。予豈得已而言之哉! 致知是格物工夫,格物是致知功效,先儒失之。雖象山亦以格物、致知并為《大學》下手處,而無所分別。又以《中庸》言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為格物之方,篤行則無所屬,而置不言,于此則知象山之學,亦未精詳;殊不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皆為學之所當先知者,皆致知之方也。由此則知致知不以為工夫,格物不以為功效,其來久矣,亦無怪乎今日之難明也!蓋學固不可無工夫,亦不可無功效,若不知有功效,則必不知所抵極矣。 象山以《大學》“人之其所親愛而辟”,五“辟”字皆讀作去聲,以“譬”字訓之,非也;不若讀作入聲,為“僻”字,“僻”乃“偏僻,于義尤明也,于此見僻之害為大。 象山云:“韓退之言,軻死不得其傳,直至濂洛諸公,得千載不傳之學,但草創(chuàng)未光明!庇柚^,當時禪學盛行于天下,雖在諸公,亦不免禪學之汩,至于圣人心傳之要,或不能無憾,亦不但草創(chuàng)未光明而已。此言,予極知譖忘,但屬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道脈所在,故敢言之,以啟后世有志者之精求也。(22) 予少年請教于方石先生,先生以黃勉齋教何北山之言示予曰:“必有真實心地、克苦工夫而后可!庇栌纱艘鎰钫鎸嵭牡,益加克苦工夫,乃有所得。此二言者,實不可忘也。 予少年天資頗美,外祖簡庵公教之亦有方。至八歲,外祖謝世,先祖文毅公,先君選部公,皆在仕途。母舅為予延師。所延前后一二人,皆市井浮薄之徒,及引學生,亦多市井浮薄子弟。予時雖知愧恥,然性質之美者,不覺亦為之壞,久而方覺其非,悔恨發(fā)憤,閉戶書室,以至終夜不寐,終日不食,罰跪自擊,無所不至。又以冊刻“天理”“人欲”四字,分兩行。發(fā)一念由天理,以紅筆點之;發(fā)一念由人欲,以黑筆點之。至十日一數之,以視紅黑多寡為工程。又以繩系手臂,又為木牌,書當戒之言,藏袖中,常檢之以自警。如此數年,僅免過咎,然亦不能無獵心之萌。由此益知氣習移人之易,人心克己之難。又久而思之,圣人之學,以誠為本,誠之為工,以毋自欺為要,毋自欺之實,皆在獨知之中致力,雖衽席之上,不可忽也。今不覺白首,歷數十年猶未足以純德明道,其可懼何如哉! 孟子以舜發(fā)畎畝,至百里奚舉于市,凡六人皆生知、學知之資也;至語其成,皆以(23)困知勉行之工為言。子思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茍能此道,雖愚必明,雖柔必強。”然人豈可以生知、學知之資而不用困知勉行之功哉? “舜發(fā)于畎畝”者,乃其耕于歷山,怨慕父母之時之事也:“傅說舉于版筑”者,乃為胥靡筑于傅險之事也,巖,險也:“膠鬲舉于魚鹽”者,乃貧瘺為捕魚煎鹽之事也:“管夷吾舉于士”者,乃子糾見殺、囚于士師之事也:“孫叔敖舉于!闭,叔敖楚人,楚國無海,是其流竄海濱之事也:“百里奚舉于市”者,乃以五骰羊皮鬻于楚之事也。此皆天有意于此數人而使之如此,以成就之也!翱嗥湫闹尽闭,物之苦、必云荼蓼,心志所遭,雖荼蓼不足喻,此苦之至也:“勞其筋骨”者,勞役疲倦,至于筋骨,此勞之至也:“餓其體膚”者,餓至于體膚消瘦,此餓之至也:“空乏其身”者,貧匱至于赤身,此空乏之至也:“行拂亂其所為”,凡有欲為,必遭顛沛背戾,跬步不可行也;然后“能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者,言必至此方能聳動其心,堅忍其性,增加培益其所不能也,此皆其事也。釋氏所謂:“非忍能忍,雖行能行”,亦此意也!叭撕氵^然后能改”者,夫人非自修之篤,不能常知己之有過,知常有過,則愧恥積而悔悟深,懲創(chuàng)切而改之必矣:“困于心”者,其心無可奈何而昏悶也:“衡于慮”者,欲為(24)不可,欲已不能,而橫于慮也:“作”,振作也,“而后作”者,然后能振作也:“徵于色”者,見人怒之見于顏色也:“發(fā)于聲”者,見人誚讓毀訕之發(fā)于聲音也:“喻”者,深曉也,“而后喻”者,必至此而后深曉也。如此言之不足,而又以有國之事為喻:言人之有國,若內無法度之家,拂諫之士;外無攻敵之國,外來之患,其國必多安逸,恣意般樂怠傲,必至于亡而已。“生于憂患”者,因憂患而知思、知慎、知節(jié)、知畏、知謹、知保、知修,所以能生也:“死于安樂”者,因安樂而不知思、不知慎、不知節(jié)、不知畏、不知謹、不知保、不知修,而至于死也。此皆人世所必有,人生所不免,若非身履深歷不能知也。又非孟子篤志堅苦,身歷艱難,備嘗世故,何以知圣賢之事言之真切如此哉!今學者稍遇利害,略涉險阻,便欲躲避,不敢承當,烏可以言學而云作圣也?豈知舜與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六圣賢者皆由此而成哉!孟子所以雖生衰世,不待文王而能興者,亦由于此。學者不可不知。 孔子曰:“《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傾!泵献釉唬骸叭酥械禄坌g知者,恒存乎讖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25)也深,故達!笨酌现越匀绱,則知學問之道,必在于兢兢業(yè)業(yè)。今之學學者,不思圣賢之兢兢業(yè)業(yè),烏能變化氣質,以成其德哉! “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此曾子一生慎獨致知之工如此也。 “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此夫子自檢其學,惟此三者為難,故發(fā)此言。凡人之學,有之必欲發(fā)露,故以能默為難;既默則易忘,故以能識為難;處常而能不厭,歷久而能不倦,皆人之難也,夫子自檢而知其難,故曰,“何有于我哉!”皆“望道未見”之心也。 每讀《論語》,輒思夫子容貌氣象,樸實謹慎,謙虛溫厚,略無一毫聲色圭角外見,所以其德之大如天地然,無不覆載包含也。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其氣象容貌,亦如此而已。 “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弊迂曋钥芍^知夫子矣。其所謂君子者,指夫子也。夫子之心,如青天之日月,或有(故無)〖過誤〗,無小掩護,亦如日月之食于上,故人人皆得而見之;及更而改之,無小遷就,故人人皆得而仰之。此言最得圣人之心,今有志于自修者,可不知圣人之心哉?若夫或至(26)有過,必欲掩護文飾;或思更改其過,必欲隱忍遷就,豈可哉?學而不知改過,則不足以言學矣,故曰,圣賢不難于無過,難于改過,過而能改,遂為無過矣,故禹拜昌言,仲由喜聞過,亦此意也。 凡人遇憂患、不思處憂患,而思無憂患;遇橫逆、不思處橫逆,而思無橫逆;遇勞事、不思處勞事,而思無勞事;遇繁擾、不思處繁擾,而思無繁擾;遇貧乏、不思處貧乏,而思無貧乏;遇疾病、不思處疾病,而思無疾。挥鲂量、不思處辛苦,而思無辛苦;遇難言、不思處難言,而思無難言;遇難行、不思處難行,而思無難行;遇惡人、不思處惡人,而思無惡人;遇奸欺、不思處奸欺,而思無奸欺;遇機巧、不思處機巧,而思無機巧:所以義理不精,光陰蹉跎,而學問終無成也。 今有鄙夫,巧取名位,富而不仁,久則彰露,不可掩覆,乃恃其富力詐術,結惡為黨,倚以服人者;有稱其善計,來語于予,予曰:夫人之事,為善而已,為善尚未可以服人,況為惡而欲以詐術服人哉?吾未見其計之善也。夫欲人不敢欺,不如使人不忍欺;欲人不敢侮,不如使人不忍侮;明智以畏人,不如德仁之感人;為惡而欲以詐術服人,只見其惑也已。(27) 衰世人情,是非、毀譽皆不足憑,君子惟先自守,勉力為善,求盡其理而已。鄭叔段多行不義,國人愛而稱之;齊匡章求以盡性,國人謂之不孝。蓋衰俗之人,多失其本心,其所尚者詭譎欺巧以為能,矯激佞說以為賢,烏知君子之本心與人之賢否?但縱其好惡之私為是非毀譽,故不足憑也。君子惟自守自修之志不可不篤,稍不篤、則疑貳生而方寸亂矣,亂或不能無,惟益精其理則安矣,此皆用工最要之事也。 樊遲問仁,孔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苯裰茖W,則異于是。居處則以清虛亢傲為高尚,而所謂恭者無有;執(zhí)事則以慢易不屑為豪杰,而所謂敬者無有;與人則以出入二三為才智,而所謂忠者無有。三言者,孔子謂:“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苯駝t雖君臣之際,父兄之前,妻子之上,朋友、親戚鄉(xiāng)黨之間,皆不知所謂恭、所謂敬、所謂忠者為何事,猶謂圣人之學當然,其為弊可勝言哉! 學者莫先于自守,然此事甚難;至于有守矣,或失其中,而饑寒切身,又切父母妻子,于是情不能堪,或有所取,或有所求,義利之間,分毫不辨,則辱身致咎莫甚焉。諺所謂“要一錢,不值一錢”,如之何則可?且此理不明已久,往往見前輩非為利則為名,為利固不可學,為名又可學哉?吾見凡為名者,雖祖父田園,居官常祿,亦(28)多輕視,散而不蓄,以有用之物,置無用之地,以和義之利,恣無益之費,曰某人貧無卓錐,曰某人死無以斂,務為好名之舉,久之,或不能自給者多矣,至其子孫與其后學,無以為守而反靡所不為,此皆務名之過,決非圣人中道。君子為學,豈不治生,豈無所取,皆視其分所當為,義所當得,力所當勤,用所當儉者盡其心而已,此孔門所以有“游藝”之訓,《大學》所以有生眾食寡、為疾用舒之道也。于此而知盈縮節(jié)約之方,當留有余,以待公私緩急之需,則財可足,雖不至于豐余,亦可免他日饑寒之患、求人濫取之失矣。如此,則守可終身,子孫后學皆有所賴而有恒心也。若夫始于好名,終則喪行,吾不取也。 饑寒于人最難忍,至若父母妻子尤人所難忍者,一日二日已不可堪,況于久乎?由此言之,則利不可輕矣。然有義存焉。今未暇他論,姑以其至近者言之:如父母之于子,子之于父母;夫之于妻,妻之于夫;可謂一體無間矣。然于取與之際,義稍不明,則父母必不樂其子,子亦不樂其父母矣;夫必不樂其妻,妻亦不樂其夫矣。由此言之,則義豈可輕乎?二者皆不可輕,如之何其可也?君子于此處之,必當有道矣。此皆學問之不可不講者。(29) 象山言:“吾家治田,每用長大镢頭,兩次鋤至二尺許深,一尺半許外,方容秧一頭。久旱時,田肉深,獨得不旱。以他禾穗數之,每穗谷多不過八九十粒,少者三五十粒而已,以此種禾穗數之,每穗少者尚百二十粒,多者至二百余粒。每一畝所收,比他處一畝不啻數倍。蓋深耕易耨之法如此!贝伺c《漢書》趙過論代田之法亦合,乃孔門論游藝之道如此,學者不可不知。樊遲因不知夫子游字之意,欲舍道德仁而專志為農圃,故云小人。吾因家用不給,思之乃覺其理,因推而試之于樹藝畜牧,頗有驗。 人之用財,固不可奢侈浪費,亦不可慳吝鄙嗇;人之生財,固不可孜孜為利,亦不可矯激沽名;皆非君子之道。君子之道,辭受、取與視其義,治生、作務視其道,如此則守可以終身,教可以行于世,此圣人之道所以為無弊也;反此,則弊有不可勝言者矣。 學者問處世之難。予因舉濂溪曰:“誠則無事矣,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以答之。學者有疑,予因舉平生居鄉(xiāng)立朝所經驗者告之曰:誠無造作謂之無事,實理自然謂之至易,偽害誠謂之行難,決行固守則無不能誠謂之果確無難,然必久而后易,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今世變日下,人多好名嗜利,失其本心,無所不至,吾將奈之何哉!亦惟果確自修、以盡其在己,不怨不尤、以聽其自然,如此久之,人情亦(30)將自定,亦自相信,彼之智巧亦自無所施矣,至此,始知誠之為益,偽之無益也。故曰:“仁者、先難而后獲”,此吾平生所嘗試者,試思之可知矣。 學者氣質難變,皆系于風聲氣習。我朝立國以來,不知何自變?yōu)楹妹袣夤?jié)之習,如當時前輩及吾鄉(xiāng)前輩有務此者,其居官居鄉(xiāng),雖在人倫至親,上下交際,為之已甚,言之可駭,至今歷歷在人耳目,不可勝數。其風聲流傳,故至后進之士與吾鄉(xiāng)黨之士,每以好勝急功利之心,文以立名,尚氣節(jié)之為,以行其私,雖語之以道德,終身不悟。氣質最為難變,何也?蓋立名、尚氣節(jié)者,但知名節(jié)為大,而不知圣人之于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親戚、故舊、上下、交際,處之皆有其道,故古者忠臣去國,不挈其名;大夫出疆,必使人先導,使之可仕;父為子隱,子為父隱;黜婦不顯其惡,使之可嫁;絕友不出惡聲,使之可交;小憤不廢懿親,故舊無大故不遺;上下交際,皆有忠厚之道。后世不知有道,惟欲立己之名,成己氣節(jié),一切反之而不恤,忍心殘薄,乃自以為賢、為得計,其弊遂至不可救,故古人以名節(jié)為道德之薄,為學者之戒,論人者、乃以為圣賢事業(yè)在此,或取之為理學名臣,不知其流愈趨愈下。故今之仕者,爭以殊詭標名,惟恐其不異;刻虐稱才,惟恐其不極;顛倒亂真,惟恐其不奇;堅忍(31)毀成,惟恐其不特;要其心皆陰懷巨利,陽示不欲,內存刻薄,外施仁義。論世者猶以天下事非此才力不能為,非此風聲不能振,豈不為世道之害,國家生民之禍哉!陳仲子之廉,孟子所以辟之者,正以其充類至義之不可,況其弊至此,猶以為賢、為可法、不知為戒,可乎?此等風聲習氣,自一方至四方,專以好勝、急功利為事,雖語以道德,皆以虛明勢利視之,卒不能變其氣質,蓋由不知圣賢所務,在道德而不在立名、尚氣節(jié)也。茍志道德,道德既成,未有無名、無氣節(jié)者,是以名為大德之名,氣為浩然之氣,節(jié)為甘節(jié)之節(jié)矣。 前輩皆以立名、尚氣節(jié)為事,惟吾祖文毅公、自為秀才時,退然以圣人為師,知圣人之學不在于言語、章句之間,深造躬行,有得于圣人至謙、至定、至一、至誠,故見于庸言、庸行,必信、必謹,自閨門以至于宗族鄉(xiāng)黨,自鄉(xiāng)黨以至于朝廷天下,無一不盡其道。下之,雖兒童臧獲之微,無一言之茍,一事之欺,莫非典則之所在。故見于居官,如在選部,后先十八年,開門延客,求天下之才,不以嫌疑自避,而人無毫發(fā)可指。方石先生嘗云:“每見其喜,則知君子之得進;每見其憂,則知小人之不得退。”直道而行,終始不變,而人無可怨,行之惟盡其心,而未嘗市恩賣直。取人以身,見其(32)善不啻若己有,雖至小官卑職,無不以身體其心,而使之德所;蛴兄鴣碇x,則曰:“此朝廷公道,于我無與。”或事有不可,則執(zhí)之,而堂上長官至有推案憑怒,猶拱立不去;怒解,又言之,如是再三,而色愈和、言愈遜、持之愈堅。堂上卒從之。及出,又不使人知,但曰:“此堂上之公也。”或在僚友有未善,必委曲喻之,必從而后已。田主事,屯田時號濁曹,吾祖蒞官而名益起;顧為同官所忌,鏃惡吏誣之,而德益彰。及為選部郎中,巧進者惡其沮己,陰使東廠官校,偵之再三,無纖毫過失,反重而見稱。真可謂“磨而不磷,涅而不淄”者矣。惟其自立如此,故能為天下得人,為天下變其士風,不待大臣法而小臣皆廉矣。故自憲廟儲積,至孝廟而得人為最盛,雖至武廟逆瑾變亂之時,大臣猶知守國家典章,不敢盡廢,至瑾誅,天下卒賴以安,識者皆歸功于吾祖。由此觀之,則知求圣人之學之有益如此。視專事立名、尚氣節(jié)者為如何?有志于學者,皆可省矣。 古之君子,檢身若不及,與人不求備。今之人皆反之,與人多求備,檢身多自恕。此古今人所以不相及也。(33) ×××之歡,不竭人之忠,所以全交也,此古人處×××××××××××〖君〗臣,父子、夫婦、長幼皆×××××××××××××××擴充×全×也,《大學》又云:“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此用其全,故中能擴充以全之也。擴充之義,如此而已,非謂惻隱為仁之端緒未足以盡仁,羞惡為義之端緒未足以盡義,辭讓為禮之端緒未足以盡禮,是非為智之端緒未足以盡智,必由其端緒擴充之,而后能盡仁、義、禮、知。以此為學,故后世心術皆偏,經綸無本,而生民所以久不蒙至治之澤也。(34) 卷第三 孟子言圣人之同,使“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孔子言:“吾之于人,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則必有所試”;不但行不義、殺不辜,雖毀譽亦不可茍,此皆圣人之心。 凡事云有鬼神知之,此意最好。鬼神之為德,無幽不明,無微不察,人心才動,鬼神即知,人則可欺,鬼神則不可欺。知其至明至察而不可欺,此皆為學自修之助也。故子路請禱,夫子不曰不可禱,不曰不必禱,但曰“某之禱久矣”,則知夫子平日所為,無有不可白之鬼神。故《易》曰:“鬼神合其吉兇”,《中庸》曰:“質諸鬼神而無疑”。予嘗驗之平生,凡有舉心動念,鬼神皆臨之,不待言語事為之著,而鬼神已知之矣。鬼神之為德,可畏如此,人可不知而欺之哉! 小學之教,始于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成于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所謂養(yǎng)其良知、良能,以立大學基本,此為學之先務。今學無傳,自幼稚至成童,所急所趨,功利而已。所以人才日衰,世變日下,不可勝言。吾為童子時,見鄉(xiāng)里前輩訓童(35)蒙,猶以《孝經》、《小學》講解,以此先人,故當時人才風俗不至大壞;近年識大壞,皆由師道無人,《孝經》、《小學》不惟不知講,且皆不讀。夫舉業(yè)雖為功利之習,然圣學于此未必不可求,但顧立志如何耳。且時制欲人明經,經存圣人之心,于此求圣人之心,以求圣人之道,非徒資口耳、事文藻而已。今皆不知求,而但事口耳、文藻,此舉業(yè)之所以為弊也,學者可不知所事哉! 象山曰:“《孝經》十八章,孔子于踐履實地上說出來,非虛言也!庇鑷L讀之,信乎象山之知學知道也,人若不實踐,豈知《孝經》之切于身而為圣學之的也!《孝經》一書真不在《大學》、《中庸》之下。 “中庸”二字,“中”字、己堯所謂“允執(zhí)厥中”!坝埂弊、乃夫子所添。夫子于“中”字之下添一“庸”字,千古至道,皆在于此;圣學之明,無過于此。但人終日終身在此“庸”之中而不知其為“庸”,此君子之道所以難也。故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或問周子云“無極”,云“無欲”。程子云“無心”、“無情”,與《易系辭》所謂:“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36)矩”,又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義相默契。予曰:周子、程子云“無”,其“無”字實本于禪宗,烏可掩哉?《系辭》之云“無思無為,寂然不動”,蓋發(fā)明文王《彖辭》:“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之旨。己《彖傳》所謂“艮,止也。”此言其體也,言其止而不動如此,非言無也!案卸焱ㄌ煜轮省,己《彖傳》所謂“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之旨。此言其用也,言其動而變通如此,非言無也。凡感則思,通則為。何以言之?思乃心之官也,儒則經世之學也,感必有思,通必有為,“故”者,事因、舊跡也。未有通天下之事因,合天下之舊跡,可無思而無為者。但考自古圣人,凡涉天下之故,曾有何事是無思而成、無為而已者!若禪,感而無感,故無思;通而無通,故無為。若儒,而猶云“無思無為”,此乃王衍之徒,清虛所以亡晉;達磨以來,禪宗之所以亂學也。若孔子云:“從心所欲,不逾矩”,此孔子年十五志學,歷三十而立,歷四十而不惑,歷五十而知天命,歷六十而耳順,至七十而始云:“從心所欲,不逾矩”,蓋由積累之久,義精仁熟之后,而后云此;若在當年為學,則不可云此。蓋圣人于事非不思,但較眾人為省力耳。有為正圣人所以經世,豈可言無哉!其云:“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蓋孔子每以言語訓弟子,(37)弟子皆以言語求夫子,不知夫子之道,皆在于德行。故夫子以此警之,使勵于德行,此與“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意旨實同。蓋天以至誠默存于中,并無言語告詔于人,但見其四時行,百物生,則天之至誠皆可見矣。其誠而存于中者,即艮止之體也。此體天然皆同,所謂“上帝降衷于下民”、“皇建其有極”者此也。然夫子言各有為而發(fā),豈可概引以為無思無為之證。且凡圣人之言,必有體用,豈可混體用為一哉?其誤甚矣! 朋友師生之間,道宜直諒,教宜盡心,故古人又有不屑之教誨以盡其教誨,在今日行之甚難。茍不直諒,盡其教誨,無以竭忠告之益,每竭之,或非其人反以此致怨、來毀謗者多矣。此皆予不知人浚恒之故,深用自責,故識于此。 人之應事接物,只宜以誠,且不可用術。誠者、五常之本,當仁而仁,當義而義,當禮而禮,當智而智,當信而信,久則純熟,自然中道。人無不感動,無不信從,所濟甚多,任人搜檢,終無破敗,久則益彰,所謂“至誠如神”者也。若用術,只是私智,上焉者、雖有奇才異能,偉績豐功,籠絡一世,下焉者、雖有巧謀偽計,籠絡一時,久則人必不信,必不感動,不須搜尋,自然破敗,所謂“作偽、心勞日拙”者也。昔者盆城括仕齊,孟子曰:“死矣,盆城括!”既而見殺,門人問何以知之,孟子曰:“其(38)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狈蛐∮胁耪,用術也;君子之大道,誠也。未聞者,未知其誠也,所以必殺其身而已。有志于學者,可不以用術為戒哉!古人云:“寧范我馳驅,終朝而不獲一;不愿詭遇獲禽,一朝而獲十!贝苏媸ベt明訓,凡有志者,所當知也。 宋儒云:“求士于三代之前,惟患其好名;求士于三代之后,惟患其不好名!贝搜陨跤斜住Iw圣人之學,以志道、據德、依仁、游藝為務,才云好名,則必為名所奪,而不知有道、有德、有仁、有藝矣。此后世所以人才之衰,風俗之壞,皆由于好名,好名可不為深戒哉! 今日師生朋友,皆不以求道、立德為心,而以稱譽、布名為事。故相與議論之間,切磋為最難,稍涉切磋,每致怨忌,故皆以便佞、善柔為得計,此實道實德之所以難成也。吾黨于此,非真有志,何以自力? 象山曰:“見人標末盛,便荒忙,卻自壞了!贝搜詷O切今日之弊,不可不深味也。 學以致知為先,必真見物則之當然,不容已、不容增、不容減方有得。自語默、動靜,至辭受、出處,至利害死生,無一而非物則之當然。若堯之禪舜,舜之禪禹,禹之傳子,(39)湯之放桀,武王之伐紂,文王之三分事殷,伊尹之放太甲于桐,微子之去紂,箕子之佯狂為奴,比干之諫而死,太伯、仲雍之遜季歷,皆物則之當然也。孟子言:伊尹、伯夷、孔子,使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子思言“威儀三百,禮儀三千”,“庸言之信,庸行之謹”,皆物則之當然也。 吾鄉(xiāng)士子,資質頗有可語者,予極欲成之,只是好虛名,不肯實用工;蛴兴冢蛴兴范桓,雖有信者,亦為惶惑而懈怠。予之所欲成者,圣賢道脈,彼之所沮惑者,援黨求勝;彼所欲勝者,但知目前勢利之為大,而不知道脈之系,實千載之一時;失其時而未光,不惟斯道之不幸,亦吾鄉(xiāng)士子之不幸也。 昔以道心致人非笑者,由以禪學為宗,別立一種言行,人見其迂闊不近人情,故皆非笑之。此豈人之過哉?皆在我有以致之。惟實明圣人之學,則言行無迂闊皆近人情,真有所謂“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矣。 學者讀書極難,四子、六經之外,有宋儒濂洛關閔之著作、注解,此外又有性理群書:《性理大全》、《近思錄》、《近思續(xù)錄》、《伊洛淵源錄》、《伊洛淵源續(xù)錄》、《理學名臣錄》,此外又有何北山、王魯齋、吳草廬、金仁山、許白云、方遜志、薛敬軒、吳康齋、陳白沙、(40)胡敬齋諸君子之文集及注解之類多矣。要皆不出宋儒之學,其源流皆本于宋儒,而非堯舜以來之傳。其言滿世,況為時制所重,資以取士,學者不能不讀,亦未可盡非,亦未可盡是,要皆語焉而不詳,擇焉而不精者多矣;若真有志圣人之學,則必當有辨,此讀書之所以難也。 近日士大夫作文每事欺誑,惟任己之好惡,因時之趨尚,因人之所欲,肆口言之,略不檢核,以究理之是非,事之誠偽,此實文字之衰,風俗之弊。吾見趙東山為宋太史作《潛溪集后序》,有不安,以書與宋太史請改之,書曰:“鄙文中有數字未安,其一二處恐是繡梓時改入者,筆稿日新多卻一‘而’字,似不可讀。前輩云,文章如鐵墼子累墻,區(qū)區(qū)何敢言此,然‘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固昌黎律令也!糜斡邳S公之門’,添一‘久’字,味便淺,不若無之,有包涵。舊云‘侍講黃公’,官當在姓上也;曰‘文獻黃公’,則姓不可在謚上矣!钍恰竺嬗小甘凇瘍烧Z,而前出‘先師’二字,攀附矜恃之章,遂不可掩,使虞門先進見之,豈無兀者齊執(zhí)政之譏乎?雖然,又有請焉,弟子稱先師,三代遺禮也。但后世事體,各自不同,漢儒傳授甚陋,然得稱先師者,以其專門也;當秦火之后,固以經學為重矣。后來如韓歐門人最多,然曾(41)子固出于歐,陳無己出于曾,其師資分誼又非如韓門弟子、蘇門學士而已,二公乃未聞有先師之稱。關洛門人終身嚴事,宜稱先師,而文字間未之見;至朱子沒,門人始皆稱先師,則事體又非漢儒比矣。虞先生海涵地負,廣大精微,又嘗顯仕于朝,區(qū)區(qū)登門最晚,管窺蠡測,韓太師包子廚中縷蔥絲者猶有愧焉,故平日竊嘗稱學生,稱門人,獨不敢稱先師,此一節(jié)自合就正。”觀此一書,可知前輩作文之不茍,即此不茍,則知凡學者皆不可茍也。 《論語》曰:“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小童,邦人稱之曰君夫人,稱諸異邦曰寡小君,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薄都ⅰ芬詾椴恢沃^?蓋圣門之學,以言行為先,此乃言也,言之稱謂,皆學者事,不可不知。夫子偶因弟子有不明者,故舉以教之,記之于此。可見圣人之學,小大精粗,無所不盡,此亦“入太廟,每事問”意也。非若后世學者,知其大則忽其小,知其小則遺其大。又如今人,欲斂飭則事足恭,安怠惰則事焰慢,凡語言、稱呼、交際、禮儀所在,惟意而出,略不思其理當如何,此皆學之不明,今之通弊也。 或有以戲子喻士大夫者,此言最切中今日之弊,云:“戲子登場,或為忠,或為孝,(42)或為喜,或為怒,或為廉潔,或為貞淑,或為抗直,或為執(zhí)法,或為義行,或為事業(yè),皆非其真;只欲看者喜欲,覓些賞錢而已,及下場依舊一戲子。”此言,吾黨極當知而深省,庶幾于道有得。 學者常要收拾精神、歸縮在腔子內,不可一時放之散亂。稍起妄念,即思究破,若放散亂,便成荒失,漸墮肆戾,氣質無由變化,乃謂氣質素稟得如此。然不知只當初不知收拾精神、歸縮在腔子內,即《大學》所謂“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文王所謂“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是也。此言其性之體如此?鬃铀^“艮其止,止其所也”,所謂“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是也。若言其用,《大學》所謂“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孔子所謂“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若求其要,常知收拾精神、歸縮在腔子內,此孔子所謂“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是也。此予所謂“艮知其止,以存其心”是也。即此存存,謂之有乎?謂之無乎?以視無極、無欲、無心、無情之云何如?如儒、釋之所以分也。 《易》曰“艮其止”者,言艮之德,在于止也。曰“止其所”者,止得其所也。《大學》(43)曰“知止”者,知其止之所也。凡物之止,皆不可強,皆有自然之止,況心之神明出入無時,非知其出之所,能得其自止乎?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痹啤鞍病闭,蓋以人心之動,惟“安”為難,得其“安”,則得心之體矣,故曰“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辈话捕鴦,皆妄動也,故曰“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此極言妄動之非,所以去道之遠也。能不妄動,故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此千古圣學之的也。(44) 卷第四 今之論治者,…(45-54)論政事(略) 卷第五 典籍所載,乃天地萬物之理,及圣賢君子言行,惡可不講求?但要知古人遠取諸物,則必近取諸身,理義人心所同,彼特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必于吾心獨知之地實致其力,必求仁,必求道,必求德,不使一毫不盡,則此心之理,建諸天地,考諸三王,徵諸庶民,質諸鬼神,百世以俟圣人,以驗其悖與不悖、謬與不謬、疑與不疑、惑與不惑、可徵與不可徵,而益致其克己之功。必如孔子所謂:“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鳖佔铀^:“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泵献铀^:“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xiāng)人,求其如舜而已矣。”如此自勵,益堅其志,益精其心,讀書有何害哉?但緣后世儒者,不知求之吾心,專于紙墨之間,求其陳跡,拘拘而依仿之,致失天理之當然,所以為讀書之害也。 《大學》之道,“成己”、“成物”而已!俺杉骸闭,“明德”、“親民”之事也:“成物”者,“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也:“成己”所以“成物”,合內外而一之也。其用工之要,只在“致知在格物”一句。何哉?人心之本,獨知而已,仁、義、禮、智、信者,人心獨知之(55)秉彝也;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者,人身所具之五倫也;家、國、天下者,人身所必有而不能無也。凡此之理,始于知,發(fā)于意,出于心,成于身,故《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本、父子、夫婦、長幼、朋友皆民也,所謂蒸民,乃天之所生也。物者事也,有君臣則有君臣之事;有父子則有父子之事;有夫婦則有夫婦之事;有長幼則有長幼之事;有朋友則有朋友之事;有其事必有其則,所謂“有物有則”也。則非外鑠,皆在人心獨知之中,所云“至善”者在是。但人生不能無習,人心不能無染,若不知慎獨而致其知,而去其習染之私,則明德日蔽,蒸民不親,“成己”、“成物”之道皆不獲止于至善矣。夫所謂慎獨以致其知者,己《中庸》所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論語》所謂“克己”是也。只看所遇何事,如在于君臣,即于此求盡君臣之道;如在于父子,即于此求盡父子之道;如在于夫婦,即于此求盡夫婦之道;如在于長幼,即于此求盡長幼之道;如在于朋友,即在此求盡朋友之道。求盡其道于吾身,則吾身之物格;吾身之物既格,然后家、國、天下之物皆由之而格矣,故曰“致知在格物”。蓋人人有知,皆含天性之靈而備萬物之理,所謂“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是也。其理必盡人倫之道,而一毫不容差爽,所謂“民之秉彝,好是懿(56)德”是也。故孔子讀《詩》,特贊此為知道;孟子論性善,而特引此以明之,蓋以此詩深合“致知在格物”之旨也。知用功只在于此,則知所先后而近道矣。故自此句以上,至于“欲明明德于天下”,皆有“先”字;故自此句以下,至于“國治而后天下平”,皆有“后”字!跋取闭撸却私詿o所致力也:“后”者,后此亦無所致力也,則知工夫只在此一句。又自“所謂誠其意者”,以至“沒世不能忘”五節(jié),皆明“致知在格物”一句工夫。其的實精密,始終本末,無一不具,以視紫陽《補傳》,相去何如?于此不惟見古人學問之精,其文字之精亦非后世所能及。學者茍知天下之理只在獨知之中,而盡其致知之功,則“成己”、“成物”之道畢矣。 堯令四岳“明揚側陋”,四岳薦舜,則先舉其事實及用工之要,以見其圣,曰:有鯀在下,曰虞舜,其父瞽瞍則頑,其繼母則囂,其弟象則傲,在常人必不能諧,必不能盡其道,舜則克諧以孝,可謂能盡其道矣。然所以能盡其道者何?曰“蒸蒸義,不格奸”,蓋父頑、母囂、象傲,皆其奸也;舜與之處,稍有不諧,舜即凡責于己,曰必我為子之道有不盡,必我為兄之道有不盡,以致如此,更無一毫責怨其父母與其弟,亦不以之為奸而欲正之,所謂“不格奸”也。如此,日有不善而日反諸己,則(57)舜之道誠矣。誠則父視之只見其孝,母視之亦只見其孝,弟視之亦只見其友愛,如此,則必能感動其心,則必能信之,信之則必從之而變化,所謂“蒸蒸義”也。故曰“夔夔齋栗,瞽瞍亦允若”。若此所謂成己、成物之至也,乃夫子所謂“君子之道四,而某〖丘〗未能一焉”者也,實千古圣學之要,不明于世久矣。 四岳舉舜,既言其能處頑父、囂母、傲弟皆盡其道可謂圣矣;但是鰥夫,不知其處室家何如,故堯又欲試之,降以二女,則必以一為妻,以一為妾,二女同居,志不相得,最人之所難處,若能刑于二女,使之和樂而不失其道,則舜之過人遠矣,所以授之以位而無疑。《中庸》言君子之道難盡,而指其尤難者,必以夫婦妻孥為言,而言為人倫之造端,而又言其“察乎天地”,蓋明天地配合之有期,以明男女會聚之有時,以為君子修道之要。人若不知,而惟縱欲之無度,則室家之道,必有不宜,妻必妒其孥,孥必怨其妻而不樂,則父母之道,乖離不順,以此教育其子,則其兄弟必有不翕,人倫之道,由此皆不盡矣。此乃夫子閨門衽席之教,其他弟子皆不獲聞,惟子思于家庭之間聞之,故特著之《中庸》之中,惡可忽哉? 人之才,必知道而后大,故其用不虧;若不知道,縱使有才,施之人情,必有不(58)宜,用之輒窮,但可謂小有才,而不足謂之才矣。 《易》曰:“過此以往,未之或知”者,是至誠之道如此。凡人未至至誠,其事猶可測;既造至誠,則其事不可測矣。蓋人情之難翕合者,至此而皆翕合;人事之難濟者,至此而皆濟;皆出常情意料之外,故曰“未之或知”也,故君子修道,惟勉其誠而已。 紫陽分戒慎、恐懼為靜存;分隱微、慎獨為動察。靜存之際,為而無所聞,目無所見,故曰“雖不見聞,亦不敢忽”;直至下節(jié)方云“跡雖未形,幾則已動;人雖未知,而己獨知之”,則分慎獨、戒懼為二事矣。故又曰“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謹獨而精之,以至于應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矣。”竊詳斯言,是以人心獨知之先別有虛靜之體、無聞無見之時,致其靜守之工,為天理之本,豈不謬哉!此說原于釋氏下乘,故禪宗之詩有曰:“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弊详柮空b之以訓門人,故所著《太極圖解》及《調息箴》,皆可見矣。且《調息箴》最為平生用功之得力者,以此分靜存、動察,則并所謂獨知者亦非本體之知、萬物皆備于我之心,(59)故不得不更于外物舊跡之間而求其格式形似者而依仿之,而別為窮理致知之說,其勢然也。其門人黃勉齋所作《朱子行狀》亦云:“終日考求檢閱,倦則瞑目端坐,少頃則又考求檢閱!苯云鋵嵺E。此說又本于伊川所謂“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逼渌^“敬”者,實非文王“緝熙敬止”之“敬”;其所謂“致知”者,亦非《大學》之所謂“致知”,故伊川于游楊侍立,瞑目端坐,而不知門外雪深三尺,蓋伊川之學,亦由下乘而來,故其說與紫陽契合。紫陽平日之所尊信,亦惟伊川而已,故紫陽《大學補傳》,只采伊川之言以附會之。至于今日,凡論圣學而失堯舜精一、孔門致知之旨者,或由下乘,或由上乘,皆自以為致虛,皆自以為無意、必、固、我,而不知皆墮于空虛,而不足以立天下之大本,經綸天下之大經,皆由此說誤之。(60) 卷第六 天賦人此理謂之命,人受天此理謂之性,性即理也。其所以分,理是泛言事物之理,性是專言在我之性;虛的是心,實的是性。 程子曰:“去不仁則仁存”,此言最切。又曰:“仁載此四事,由行而宜之謂義,履此之謂禮,知此之謂智,誠此之謂信! 又曰:“仁者在己,何憂之有?凡不在己,逐物在外皆憂也,‘樂天知命故不憂’,此之謂也。若顏子簞瓢,在他人則憂,而顏子獨樂者,仁而已! 慢易之態(tài),戲虐之言,利欲私邪之心所由生也。 敬者,天命之所以流行也,衽席之上,一有不敬,則天命為之窒也。 伊川先生疾格,門人有進曰:“先生平日所學,正今日要用。”先生力疾微視曰:“才道著用,便不是!逼淙宋闯鰧嬮T而先生沒。此乃伊川晚年進處。蓋人之所以為學,皆分內當自盡者,非是欲如此用,方去如此學,才有一毫欲用之意,便根本不是,便為外馳,便非圣人為己之傳,后世出處不明,皆由于此。且圣賢用處,惟盡其在我,皆(61)是物來順應,如治國、平天下,如居一官、盡一職,皆盡其心之所知,無所不用其極耳,故自然定當,自無纖介凝滯,而功業(yè)先被于天下后世矣。 用心有二等:純從天理用心,愈用則精神愈完而心愈明;若略向人欲上用心,用之則精神日耗而心日昏,故眾人之聰明每不及于前時,而圣賢之知識常與日皆新。然今日學者不可以用心,不可以不用心,毫厘之間能有以辨之,則圣人之學在是矣。 朱子曰:“雖有過人天資,也下遲鈍工夫始得!贝搜宰钋校瑹o天資者既不足以窺其大,有天資者又不能自力以致其精,此圣人之學所以難也?鬃釉唬骸拔曳巧撸霉琶粢郧笾。”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丘〗者焉,不如某〖丘〗之好學也!庇衷唬骸叭羰ヅc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矣!庇衷唬骸暗轮恍蓿瑢W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豈亦遲鈍之意乎?豈為謙己誨人而哉?夫天資莫過于夫子,其言自尚如此,盡之恃天資而不用力者果何為哉? 學者于凡日月事為之間,勉勉其志,必有以見其當然之理而不容已處,方為有益。若有一毫可以學、可以不學,可以為、可以不為之心間之,則雖終日端坐,終歲(62)誦習,皆為無益矣。 心存無適者,敬也。常存而無失者,致知窮理之要也。故敬者、明誠之本也,明而誠,圣人之學在我矣。 學者能以圣人之志深自體究,以驗在我之志何如,忽焉不知,其心常若有所持循,不能一刻放下,方為善學。 觀天地之物雖無窮,究天地之理則可知。由可知者而觀之,則天地之物盡矣。 觀日月之盈虛,則可以知陰陽之消長;觀陰陽之消長,則可以知天地之終始。 程伯子曰:“忠信為基本,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贝四饲,由此可以至圣人。 延平先生曰:“但長存此心,勿謂他事所勝,即欲慮非僻之念,自不作矣!币唷霸蕡(zhí)厥中”之意歟! 程子曰:“性靜者可以為學”,靜是寡欲。 氣之輕而清者為天,輕清上浮,此天之所以為高也;氣之重而濁者為地,重濁下墜,此地之所以深也。天包于地,是輕清者外運而動健也;地藏于天,是重濁者中凝而靜(63)順也。動靜者,天地之氣質也。健順者,天地之性情也。 天地者,陰陽二氣之凝合也。合而言之,則天地同一陰陽;分而言之,則天地各具一陰陽。若以其性而言之,則天者純陽,故至健而動;地者純陰,故至順而靜,非曰天之體即陽也、地之體即陰也。 草木孕育于冬,發(fā)生于春,盛長于夏,萎落于秋,此一氣之消長也,于此知天地之運化。 鬼神者,陰陽二氣之主宰,而即其發(fā)見之象、變動之幾是也。故程子曰“造化之跡”,張子曰“二氣之良能”。然分而言之,則神為陽而鬼為陰;合而言之,則陰陽之長而伸者為神,消而屈者為鬼,長而伸故神顯,消而屈故鬼幽;又合而言之,則神之伸而未見者為幽,伸而可見者為顯,鬼之屈而猶可見者為顯,屈而不可見者為幽。 以其形體而言之,謂之天;以其主宰而言之,謂之帝。形體者、物也,主宰者、鬼神也。 祖考既死,魂升魄降,則精神已散而不在。祭祀之際,全以我之思慕誠敬之心,感其既散之精神而聚之。蓋我之精神即祖考之精神也,我之精神既聚,則祖考之精神不外矣。祭祀而不誠敬,與不祭何異?(64) 立法嚴于朝廷,行法恕于有司,此至治之道也。夫嚴而不遺,則為惡者必有以自禁;恕而有容,則改過者又得已自新,唐虞三代之法,蓋如此也。 凡為學才有纖毫未明、未安處,即當闕其疑殆,益加篤志反躬,思索弊病之源,然后所知益明而所行必固。如不闕疑殆而茍焉遷就,則舊學皆廢,所見反為之病,故孔子以闕疑殆教子張,其示學者至切矣。 凡讀經書只平本心讀之,不須強為意見揣度;如有不通,亦不須強用搜索引證,可闕則闕之,只篤志切己,虛心涵泳,自然得益,則無往而非浸灌培益、鞭策磨勵之功。若才有意記憶,待講說、資詞翰之用,則心便生礙,便不得天理精熟,轉頭忘記,與俗學何異?此年來用工之方覺者。 人事稍退,偶與二家兄考論過失,默坐夜分,思近者不幸橫罹多故,既乏朋友之助,且風俗不古,本心真體,日就昏擾,舊病私習,隱隱滋蔓,皆不自覺,謀畫無度,處事愆義,以來疑謗,豈皆外致也哉?斷自今夕,痛懲刮磨,用功立志,宜自刻骨。 處事少寬裕氣象,只是私心,太以事為重。 “情不可過,會不可數,抑情以止慢,疏會以增敬,終身守此,然后故舊可保!贝耍65)白沙先生之言,因一門人不敬而發(fā)也。然道非要人敬者,但不敬則不以為重,不重則不信,不信則無傳,先生之意也。寒鄉(xiāng)俗弊,人心偷薄,自修非易,獨立猶難,可不知所自貴自慎也哉?! 近來用功,雖有是處,只是不曾著實理會,優(yōu)游放過,所以頹惰昏塞,皆此故也。象山先生云:“善學者,如關津,不可胡亂放人過!贝搜宰詈,便西方之學,只是不容易放過。 利、害、毀、譽、稱、譏、苦、樂八者,古人謂之八風,非自能動搖人,所以能動搖者,只緣自己先有此等私心,潛藏在內,偶其一觸便動,究竟只是有我一心,不曾只是理會洗滌,去教潔凈也。 君子從天理,而日進乎高明,故上達;小人殉利欲,而日流于污下,故下達。君子小人,殆毫厘間耳,可不謹哉! 凡事只在毫厘之間,便有天地懸絕。 凡事不知不覺,皆是論成敗意思多。 黃楚望論明《易》以明象為先,此意最是。其言曰:“一卦有一卦之象,一爻有一爻(66)之象,或近取諸身,或遠取諸物,或以六爻相推,或以陰陽消長!鄙w象非別自一物,即理之形見而可象者,故謂之也。 《同人》取六二、九五得中響應之義,為同人之至,故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敝亮侈o,則曰“同人于宗,吝”;九五爻辭,則曰“同人先號啕而后笑,大師克相遇!币砸回灾o而先后忽異,何也?蓋全卦之理,以無心而理自同者,故為天下之至同。二爻之用,以有心而欲同者,豈能合理?故遂不得與天下大同之義。圣人作《易》教人之意于此切矣,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是故隱微之中,幽獨之際,學《易》者可不知畏哉! 君子立身,必以圣人自待,三代以下人品惡足為志?眼前流俗聲利之習,可一毫容心哉!未有立志不高而能成身者。 志氣最易汩沒,略放下即頹墜不振,孔子平生只篤志而已!捌錇槿艘,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薄霸邶R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碑敃r弟子孰能及此?惟顏子“語之不惰”,庶幾似之,不幸短命而死,此圣學所以無傳也。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丘〗者焉,不如某〖丘〗之好學也。”蓋不如者,不如圣(67)人之篤志也。 為學只在勵志,常勵志則不息而久,久而不息,所以誠身。 近日朋友頗覺有競心,此意最不好。 人我之心,為害極大,敗性隕身,壞亂天下國家,無不由此,故釋、老亦以此為第一關。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此言最切。人而不知命,則日用事為無往而非害心者也。不知命則凡事放不過,打不開,其為害心非細。雖然,事物之來,各有其理,須當盡吾之心,窮盡其理,則當×之于命處而委之,庶無鹵莽而德日新。此事看得太重,便不能虛心觀理,以致過失紛然,只緣不知命也。 邵子曰:“學以人事為大!苯裰浀,古之人事也,不在人事上理會到極致處,則性終不明,道何由著?上等用功無所窒礙,只緣大端打得透。此理分明多在目前,只知之者鮮;上乘釋、老亦在此處著力,豈可忽其異端而不知其所用工哉? 人須知尊德、樂道,方能自立,若不知尊德、樂道,汩沒世事,終為流俗而已。孟子曰:“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之,亦囂囂”,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也。(68) 人能擇善固執(zhí),則舊習自除;若非擇善固執(zhí),則疊來并至,何處駐足?擇善固執(zhí)即是存養(yǎng),其要只在篤志。 “人皆可為堯舜”,此言分明實理,然所以不到者,只是將就過,一刻將就則錯一刻光陰,一日將就則錯一日光陰,一歲將就則錯一歲光陰,若不及早自振奮、自克勵,等閑過去,到百歲亦只如此。 程子曰:“不學則便老而衰”,此言極切。韓子曰:“聰明不及于前時,道德日負于初心”,今日身上分明見得是如此,只是不篤志為學故也。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精誠一致,日新無已,圣賢之心可見矣。 吾人學問所以不進者,大率有三過去:平時只將就過去;有過失時只遷就過去;有患難時只蒼黃過去。如此過了一世,便有資質也無用,便有志氣也無用。 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zhí)中立賢無方;文王望道未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思四事,夜以繼日,坐以待旦;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69)“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飯疏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顏子“不遷怒,不貳過”,“終日不違如愚”,“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同一精勤之心。由此觀之,圣賢之為圣賢,豈有他哉?只在篤志不息而已。故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丘〗者,不如某〖丘〗之好學也!焙脤W二字,可易言哉? 曾點狂者,行有不掩,言志,而夫子獨取之,蓋取其奮發(fā)超邁,恬然事物之表,有似天地氣象,非復勢利之可拘也。 膾炙所同嗜也,羊棗所獨嗜也,故曾子食膾炙而不忍食羊棗。可見君子于凡天下之理,其所當為與不為者,非以求異于俗,以立為善之名,但顧情之所安與不安耳。孔子取狂狷,以其無利欲之心,便可以進道,非謂狂狷足以盡道。曾子言志之時,蓋已得夫子磨礱裁正之力,故其所見超然如此,不可概謂行有不掩。 “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孟子體認至道之言。 孟子“說大人則藐之”一章,蓋在當時必有所為而發(fā),非是教人交接大人之道當如此。若論交接之道,則如孔子“與上大夫言,喑喑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豈可一例藐之?若學者于凡交際之間,先橫此胸中,其為害理何如?若理明之人,使見(70)王公大人,不須藐之,而自無畏攝;有所畏攝而徒欲藐之,只是理不明。及觀孟子“堂高”、“侍妾”、“般樂”之言,則知必有所為而發(fā),亦可以見孟子英邁之稟。人若無此等資稟,于道終無擔當也。 為學之道,莫先于擇志,擇志既精而一,則學不期進而自進,不期得而自得矣。 釋氏之志,在于出離生死,以全神無漏為事,以此為大。其平時所求,只在于此,他事一切不管,最簡而徑,然猶極其勇猛,竭其精勤之力,方能得道。吾儒以道德為志,而不外乎天下國家;茍非堅苦勤劬,以至至精至一之地,何以能有得也? 每因家用不給,內外嗟怨,逼迫不堪,遂起貨殖之心;久而不返,鋟鋟變志,與市井鄙夫何異?若不猛省,痛自掃除,將何入道? 所志不同,行藏已異,惡得不為鄙俗之所猜忌?猜忌不已,橫逆之來,固其所也,何怨尤哉? 橫逆之來,最可進德。 凡百嗜欲之念,才有一絲之微,萌動于心,不痛搜抉澄去,近則數日,遠則旬日及數月,雖無所為,必于夢寐見之;既形夢寐,則精神意氣可知矣,更說何學?可懼,可懼!(71) 日間偶與友朋觀舊作,不覺少年豪負之氣涌塞腔子;夜深寤醒,痛自懲察,才知年來過尤悔吝,皆為此氣所使。此等氣本來剛銳,欲以上人,凡百所遇,必欲求勝,皆從此起,此所謂意、必、固、我之私,若不痛自洗刮一番,雖日用工,終為此氣所汩,能有成哉? 學而不明,不能造道,只緣遇事將就者多,及為舊時讀書意見所蔽。深省支離之病,只是習氣慣了,平時不曾著實于心體上用工。雖時時檢點,只是于言語上修整要簡好,略遇事重,不暇修整,且要簡好之意,又不能忘,故益致支離。 枕上痛省所以學之不成、懈惰優(yōu)游者,平生雖志遠大,然淺近之機,實未洗滌潔凈,故小得而喜,小成而足,不知不覺,日復一日,為害何如?! 人之精神要用,須時時提醒,才放寬,便渙散,蓋心體紛雜,雖無事而精神常為之分。神分則氣散,氣散則神益分,古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常用之道也。 不度淺深,妄欲干人,是納侮之端雖小,其失已大,宜當深戒!蓋平日于事,只是意、必、固、我之私,未能忘也。 讀書不能記,只是誠意不至;若誠意常至,則無有不記。言語繁冗不當理,文字(72)無精彩,亦皆是誠意不至!兑住吩啤靶揶o立其誠”,立此誠意而已。 言語夸誕冗長,只原于克、伐,克伐得間,只是誠意不存。 心、一也,以其發(fā)于人欲,故謂之人心;以其發(fā)于天理,故謂之道心。人欲亦本體之有,常動而不安,故曰“!;天理易汩沒于欲,常隱而不明,故曰“微”;惟能精而一之,一以守之,念念不失,圣學之方也。 自克、伐、怨、欲而動者,人心也;自仁、義、禮、智而動者,道心也?、伐、怨、欲固非性有,亦非形氣之中所自有者,乃習聞習見之所致也。稟之清者,則聞見無自入;稟之濁者,則為聞見所染而有克、伐、怨、欲之私。四者之來,皆人事之所必有者。賢愚壽夭,貧富貴賤,眾寡強弱,常參錯而不齊者,乃克、伐、怨、欲之所由生也。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所以言慎獨也:“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所以申言之也。于此篤志,不使纖毫有忽,此堯舜精一之傳也。 凡今之所謂豪杰、所謂學者,其實不曾脫得功名富貴窠臼。若此窠臼不脫,縱使凌高厲空,只是世俗之人,恁生做得圣賢事業(yè)?孔子謂顏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73)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狈蜃臃置饕姷卯敃r之人與在門者皆不能脫此窠臼,惟己與顏子能脫之耳。 記言之道,非徒記師言,己之言亦在此,即此是學也。須要有次第,有大小,有輕重,整整不亂,清切明白,方為得體。朋友有記予言者,多失予意,只為不實用工,故如此。(74) 明道編跋 斯集久翁先生為明道而編也。何明乎道爾?病學術之偏晦之也,學術正而后斯道可明焉,前乎千百世者可見,后乎千百世者可知也。以言乎要,則虞廷“精義”二字以盡之矣。古今為學術異同之辯者賾矣,或失則內,或失則外,或失則上,或失則下,是皆病于空虛支離,涉于想象,吾弗敢信焉爾。然則君子曷信哉?信諸天理焉耳矣。天理者,吾心中正之本體也。學者×××××心,以復其本體,徒比擬文義,依憑言語×××××陳跡,以為吾學圣人,而不至已陷于五×××××。先生深為此懼,因慨始之多言塞道,本×××××以斯道自任,顧謂四方來學者曰:“予嘗與陽明、甘泉日相砥礪,同升中行。然二公之學,一主于致良知,一主于體認天理,于予心尤有未瑩,乃揭艮止、執(zhí)中之旨,昭示同志,以為圣門開示切要之訣,學者的確工夫,端在是矣。外是更無別玄關可入也!倍L與聞緒言之教,竊窺先生之道,愈簡易愈廣大,愈切實愈高明,是故高明配日月,廣大配天地,其唯圣人乎!堯舜周孔圣之至也,而今有以尋其墜緒焉,謂非天啟斯文乎?先生著述六經,研核百氏,折衷群言,指摘正(75)救,不遺余力,豈為千古圣賢爭名哉?推其志,期于道之明焉耳。使今日之道明,則濂洛諸儒之道明;濂洛諸儒之道明,則千載以前圣賢之道明,庸詎至昔日之有諸儒、今日之有我耶?不得其意而徒區(qū)區(qū)繩墨是守焉,其亦未知先生憂道之意矣乎? 嘉靖庚戌春三月望,黃巖儒學教諭、門生吳國鼎頓首百拜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