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彩筆成夢梁遇春


作者:彩筆成夢梁遇春     整理日期:2013-06-04 11:33:53


  彩筆成夢梁遇春
  
  
  
  作者:唐不遇
  
  “此人只好彩筆成夢,為君應(yīng)是曇華招魂”,廢名的這副挽聯(lián),實(shí)屬可感可玩,且“最共嘆息”,若是梁遇春地下有知,定會再作出幾頁《淚與笑》來,只可惜我們早已無緣得見。悼念梁遇春的文章,最好的怕就是馮先生為其亡友遺著所作的那篇序言了,讀之黯然,同時感到一種低吟淺唱的美回旋于心底,不禁引了一句話在下邊:“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么都在那里拼命,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fēng)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嘆息。”古時晏同叔曾為“無可奈何花落去”而徘徊,但總算有“似曾相識燕歸來”可以釋懷,若天妒英才,則只有看云這種意思了。當(dāng)年閑覽梁遇春,亦常至于悲喜交加,此刻冥想他那“心力克”的微笑,卻惟有惆悵而已。
  
  在《淚與笑》的序跋以外,我曾特意尋求別的時人關(guān)于梁遇春的文章而不得,失望之至,便暗中發(fā)憤要作一部《梁遇春傳》,事后自知其渺茫,也就不再多想。去年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篇,出自溫源寧教授的手筆,甚為欣悅。溫先生并不照例直言其健談,而是娓娓道出他的謙恭、樸素和平凡,以及他的說話結(jié)巴,只在行文中點(diǎn)綴一二,以穿針引線,可謂高明。梁遇春的健談從縱橫恣肆的隨筆中就領(lǐng)略得到,中間的三點(diǎn)亦尚可猜度,獨(dú)說話結(jié)巴,似乎很難想象,因?yàn)樗奈淖譀]有哪怕一丁點(diǎn)的提示,然細(xì)細(xì)想來又覺得委實(shí)可愛。在讀書的問題上,我則倍感親切:“蘭姆和遇春一樣,常常手不釋卷,卻并非博覽群書,他是在幾個特選的牧場上嚼嫩葉的牛。”我正是這樣的一頭牛,整天對著他和知堂達(dá)夫幾位先生的園子左顧右盼。
  
  從弱冠之年開始,梁遇春只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三十六篇散文,要說他懶惰卻也不能,因?yàn)樗姆g倒有二三十種之多,尤其師從蘭姆,更是給他的創(chuàng)作開了個好頭。此間他生活平淡,無甚特殊的經(jīng)驗(yàn),失過一或二回戀,不久成家,并有了子女各一——但他總給我留下一個單身漢的印象,真是奇怪;他從頭至尾沒有離開過所謂象牙塔,畢業(yè)于北大英文系,就去上海暨南大學(xué)任教,翌年又回到北大圖書館工作,同時兼課,直到二十六歲時因染急性猩紅熱猝然去世——幾天后,他的小女兒也不幸夭折了。他忙里偷閑(忙于“遲起”,忙于“微笑”)所寫下的這些小品文,采取蘭姆式的“絮語”筆調(diào),敢于標(biāo)新立異,處處奇思妙想,人皆敷衍人生觀,他卻思考人死觀,諸如此類,情深意長,暢談近觀人生——恰如他的一個題目“觀火”——的真知灼見。
  
  關(guān)于小品文,梁遇春曾在《〈小品文選〉序》里作過精辟的闡釋——其實(shí)也就是對自己的文章下按語的意思:“大概說起來,小品文是用輕松的文筆,隨隨便便來說人生,并沒有儼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云,所以這些漫話絮語能夠分明地將作者的性格烘托出來。小品文的妙處也全在于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的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他的前期作品熱情、爽朗,機(jī)智而又帶些頑皮,活脫脫一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端的瀟灑:終日沉醉在春醪里,說說夢話,醒來彩筆一揮,即成佳構(gòu)。除開《論麻雀及撲克》,其余的都收在《春醪集》里,可以《談“流浪漢”》和《“春朝”一刻值千金》為代表,可惜接下來的一篇《“失掉了悲哀”的悲哀》,變得灰暗起來——它本是集子里壓軸的,不意竟成了過渡。后期的作品雖仍舊熱忱,卻就此染上了許多陰沉的情調(diào),漸漸地“笑窩里貯著淚珠兒”了;然而在文字上也更見力氣,大都堪稱經(jīng)典——這就是遺著《淚與笑》的大體風(fēng)格,前面的《論智識販賣所的伙計(jì)》尚具前期之風(fēng),愈往后呢,則愈見沉重,末幾篇簡直可以說籠罩上死亡的氣息了。廢名說梁遇春并沒有多大的成績,顯指數(shù)量而言,因?yàn)殡S后即云,他的散文是新文學(xué)當(dāng)中的六朝文,他的書簡更是“玲瓏多態(tài),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dāng),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又在《三竿兩竿》中劈頭寫道:“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為最不可及!痹u價之高,正為他人所難及,我讀過梁遇春的一些信札,深信其亦擔(dān)當(dāng)?shù)闷。漂亮是不足以形容他的,他那汩汩而出、文白夾雜的絮語,直可以令人目眩神迷。我們現(xiàn)在寫文章,文采也算斐然,標(biāo)新立異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惟“深厚”二字最是緊缺。當(dāng)代“文人”形形色色,或以偽深厚自我標(biāo)榜,或以不深厚自我標(biāo)榜,不一而足,就是筆下功夫稀松平常;處處可見“唾沫與精液齊飛,鈔票共口紅一色”,甚為可憎。
  
  同梁遇春的綿密鋪陳相當(dāng),現(xiàn)代另一位文不加點(diǎn)的散文家是徐志摩,寫得可以說頂不錯了,但比其詩要稍遜一籌。他的散文有兩大缺點(diǎn),“濃得化不開”,有時就險些膩倒了胃口;行文夠不上簡潔,挾泥沙而俱下。所以我一向以為詩人寫不出好文章,別一文體作家能夠借鑒詩的語言和意境,詩人寫文章便只囿于詩歌——哲學(xué)的,愛情的——或者相反,竟至于連一點(diǎn)詩情也沒有了;他們不是言辭故弄玄虛,就是文風(fēng)寡淡無味——自古至今只有一個例外:陶淵明。梁遇春的語言卻是天生具備一種自然的華麗,生機(jī)勃勃而不乏節(jié)制的力度,談笑風(fēng)聲乃如見其人,行云流水的舒徐美佩上溫先生所說的“淡雅、清新、懇摯、親切”的氣息,可謂“肥而不膩,艷而不妖”,不禁面目可喜,讀著舒服,嚼下去也越有味道;就是被批為“夠不上空靈的書卷氣”的掉書袋,在他也算不得多大的毛病,旁征博引又不顯得枯燥做作,只覺其豐腴,不愧是中國“絮語”散文之第一人了。此外,他還有一個長處為徐志摩所無,即幽默。他說英國文學(xué)家常具有詼諧的天才,而他長期浸染于英國文學(xué),自不免要時時露出詼諧的口氣來;他是一位文明的紳士,骨子里卻行動著一個玩世不恭的流浪漢——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流浪漢(因?yàn)樘珢廴松木壒剩瑧B(tài)度永遠(yuǎn)是溫和的,永遠(yuǎn)不劍拔弩張,就連諷刺時也常帶不羈的笑容。在《一個“心力克”的微笑》里,他有一個架子的比喻,妙不可言:“瞥眼看過去,許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筋斗,也著實(shí)會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擺架子,有人擺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jǐn)[不屑計(jì)較架子有無的架子,有人擺天真的架子,有人擺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認(rèn)為世故的坦白架子,許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這個大虛空筑成八層樓臺了,我們在那上面有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著,有的昂頭闊步走著,終免不了摔下來,另一個人來當(dāng)那條架子了!边@的確比阿迭生和勃蘭德斯的橋和梯子的比喻要高明得多,把人生說得深刻、透徹;我看了不覺辛酸起來,同意它是一種“悲劇的幽默”。故年齡雖青,梁遇春的影響卻大,想他在二三十年代少年有成,被郁達(dá)夫譽(yù)為“中國的‘伊利亞’”,亦可謂“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了,六十年后一回頭,仍不能不令人羨慕與嘆息。
  
  梁遇春和徐志摩是有一點(diǎn)“緣分”的。他一共為三個名人寫過文章,除去兩位外國作家,就是詩人徐志摩了。那是一篇悼文,叫做《Kissing the Fire(吻火)》,題目來自徐志摩點(diǎn)煙時說的一句話,是梁遇春散文中最短的一個,廢名曾說那是他最完美的文字,有爐火純青的意味。他把人世的經(jīng)驗(yàn)比作一團(tuán)火,贊美徐志摩不隔江觀火,而肯親自吻著這團(tuán)生龍活虎般的烈火——好一個詩的意境!他正給自己描繪一幅真善美的畫像呢,我想。面對彩色人生,他的眼睛也一定有著希臘雕像般的銀灰色;他驚異著,灰心里雕刻錦圖,“微笑著道出許多傷心話”,又吻著那廣大世界的經(jīng)驗(yàn)之火,升華出無比絢爛的天真的火焰來。這個愛笑在臉上,淚落心底的幻想家,他說:“淚卻是肯定人生的表示……這些熱淚只有青年人才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其實(shí)他自身何嘗不是一團(tuán)旺盛的火,有意無意地?zé)粘鲋車氖澜纭臏I與笑同樣都是肯定人生的表示。
  
  那篇短小的文章很快就完結(jié)了。僅隔一年,他也像短命的濟(jì)慈一樣,筆下擱著一個尚未畫完的夢,就被自己燃得太烈的靈魂之火燒成灰燼,只向人世投出了最后一抹“淚痕里的微笑”。他常言,青年時候死去在他人的記憶里永遠(yuǎn)是年青的,這一回,他終于徹底地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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