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一個被鐵蹄與悲情遮蔽的驚艷盛世,F(xiàn)代第一部全景式解讀宋朝三百年政變、殺戮、征戰(zhàn)、信仰與文明推演的史詩。治世方略、商戰(zhàn)兵法、政治寶典,政府人員、商界領(lǐng)袖必讀書。讀懂大宋,才能讀懂今日之中國。公元976年,太宗趙光義即位。踐祚第二日,頒布“五條意見”(即位大赦詔),不見新格局、新氣象,不見豪言壯語,但讓中原士庶明白了一件要緊的大事——天子換了,天下沒變。“太平興國”的改元,也預(yù)示了一代圣賢致力于天下太平的政治理想,可天下并不太平。太宗初年,北漢還在割據(jù),吳越也沒有成為大宋本部,南方的清源軍,也還不屬于大宋本部;遠在北境的契丹,前景如何,更是吉兇未卜;就是大宋轄境內(nèi)的廣袤土地,也時時出現(xiàn)自然災(zāi)害、政治叛逆。盡管如此,為了恢復漢唐疆界的偉大夢想,趙光義正在一步步努力。太宗初年開始,趙光義支出國帑,治理自然災(zāi)害,“自焚”祈雨,為民解憂患,懲貪治惡,致力于天下大治;“分權(quán)”藩鎮(zhèn)勢力,兵不血刃,解決漳泉、吳越問題;伐北漢,收復割據(jù)政權(quán),追尋“大一統(tǒng)”格局;親征“燕云十六州”,近千里防線上,與契丹做拉鋸戰(zhàn)……太宗初年開始,有收復藩鎮(zhèn)的喜樂之景,也有血流成河的遍地廝殺之戰(zhàn);有初征契丹的意氣風發(fā),也有敗退返家的黯然神傷;有大人物的小算盤,也有小人物的大氣魄。與契丹攻伐,互不可勝之后,大宋進入了和平發(fā)展的年月。 前言 虛爵 宋太宗趙炅,不喜歡飲酒,不像他二哥太祖趙匡胤。但他偶爾飲酒,也往往盡興。史上記錄他三場酒事,頗見真性情。 雍熙元年(984)正月,元宵節(jié)。首都汴梁,人們在大街小巷,各色燈火之下游逛。絲絹或彩紙扎制的燈籠,爭奇斗艷。叫賣聲此起彼伏,很熱鬧。太宗登上宮城南門丹鳳樓賞燈,站在這里幾乎可以看到半個東京城。幾年沒有打仗了,看著這般和平景象,太宗來了情致,對隨從的宰輔們說: “國家承續(xù)五代十國多年戰(zhàn)亂之后,現(xiàn)在終于海宇平安,京師繁盛。真值得欣慰。朕平時很少飲酒,今晚與愛卿們同樂,應(yīng)一醉方休! 說罷,一杯一杯又一杯,每一杯飲完,便“虛爵以示群臣”!疤摼簟本褪恰翱毡保弧耙允救撼肌本褪菍⒖毡故窘o群臣看。 這個動作與今天北方人的豪飲沒有兩樣。熟悉北方飲酒習俗的都知道,某人飲干之后,往往將空杯倒過來給人看,并不忘加上一句:“我干啦!”天津人飲酒干杯,往往還要說:“我先干了,先干為敬(凈)!备械竭@個時刻的太宗趙炅,有一種河南人特有的豁達和親近。我仿佛聽到他操著洛陽口音對宰輔們說:“俺這個酒干 ,恁那個酒咋不見動 ?” “朕亦大醉,漫不復省” 太宗朝有一個猛將,名孔守正,戰(zhàn)功不俗,所以太宗很喜歡他。 有一次,孔守正在北苑陪同太宗吃酒。此時他已經(jīng)做到了殿前都虞候,這是負責警備監(jiān)察的武職。同座也很多武將,漸漸就喝高了,于是開始在御座前各自爭功,互不服氣,一時間臉紅脖子粗。史稱“忿爭失儀”,憤怒地爭吵失去了端敬的禮儀。那時“禮儀”乃是天下大事,朝廷官員,皇上又在跟前,豈可如此無禮!有侍臣看不下去了,于是主張將這幾位爭論者請到有關(guān)部門去推問,治罪。酒局中,我想象太宗該揮揮手,帶著醉態(tài),沒有答應(yīng)。 第二天,孔守正和武將們酒都醒了,知道昨晚犯了紀律,于是來到殿廷請罪。太宗很隨意地說道:“朕亦大醉,漫不復省!弊蛲砟鞘聝?我也喝高了,啥都不記得了!于是這事就過去了。 君臣一醉 太宗晚年,與名相寇準商議,定下襄王趙元侃也即后來的宋真宗為太子,并做了一場太子就職儀式。這對帝國權(quán)力變更是一個重要安排,在選舉制度尚未到來之前,帝國的太子制度就是一種規(guī)則。晚唐以后,已經(jīng)罕見預(yù)立太子的秩序規(guī)定,皇權(quán)大位成為人人都想追逐的肥鹿,因此,邦國不寧,殺機四伏。太宗此際立太子,是恢復古制,百余年來的第一次。 士庶知道此事,等到太子出門,人人都爭著來看,紛紛夸贊趙元侃。這事傳到太宗耳朵里,他忽然有了“老小孩”般的撒嬌,很不高興。召寇準說:“人心都向著太子了,這要把朕放在哪里?” 寇準卻再拜稱賀道:“這是社稷之福。 寇準一向不特別會說話,說話就沖人,但關(guān)于立太子這事,他每次答對,都非常得體,且有效。士庶稱賞太子,他不說是太宗之福,也不說是太子之福,而說是“社稷之福”,這就是“價值制衡”,讓正道行在權(quán)力分配中。太宗聽后也覺得有理,于是高興起來。進入后宮,宮中人也都來慶賀。 太宗想想也是,大宋有了合適人選,大好事。就出來再次約見寇準,倆人對飲,史稱“極醉而罷”,倆人都喝高了。 太宗趙炅,有“孩子氣”,三場酒事可以略見一斑。 孩子氣 太宗喜歡讀書,儒家經(jīng)典外,他也喜歡“讀老”。 有一次,他讀了《老子》,很有感慨,就對近臣說:“伯陽五千言,讀之甚有益,治身、治國并在其內(nèi)。至云‘善者吾亦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此言善惡無不包容。治身、治國者其術(shù)如是。若每事不能容納,則何以治天下哉!” 伯陽,是老子的字。太宗引用的一段話,見于《老子·四十九章》,原文為:“圣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這話大意說:圣人常常不會起刻意為善為惡之心,而以士庶之心為心。但還不止于此。士庶善,我也善;士庶不善,我也善,這樣就能做到為善之德。士庶誠信,我也誠信;士庶不誠信,我也誠信,這樣就能做到誠信之德。圣人執(zhí)掌天下,要收斂自己的欲望,以渾樸之姿對待天下之自然運轉(zhuǎn)。士庶一般都專注于耳目聰明,物欲追求,但圣人則一任渾樸純真之嬰孩狀態(tài)。 “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是這段話的主題詞。 “圣人常無心”,“圣人皆孩之”,類似意見,在儒學中也可以看到。這是一種論個人修養(yǎng),可以回歸“真人”境界的描述;論政治治理,就是對恪守“無為而治”也即“自發(fā)秩序原理”境界的描述。有必要做個注:“無為而治”是儒學話語,四字就在《論語》中。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中描述了人的精神的三種狀態(tài):負重的駱駝、沙漠的雄主、無懷的赤子。一般人們都注意于“沙漠的雄主”這一階段,以為這類“超人”的境界乃是尼采講述的主題。但這是一種激進時代需要的“誤讀”!俺恕币布础吧衬男壑鳌,作為人類文明推進的一個階段,并不是尼采所標榜的最高境界,在尼采看來,最高的境界是“無懷的赤子”,也即純?nèi)巫匀坏膵牒ⅰ_@才是尼采欣賞并理解的人類愿景。 《老子》在尼采之先,已經(jīng)多次言說了這個境界。《老子》中至少五次論及這個主題:“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我獨泊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圣人皆孩之”。 李贄“童心”說,與老子和尼采的論說也頗接近。 在俄羅斯一些作品中,常?梢钥吹剑藗冊诜Q贊一個作家或思想家的時候,往往把他比之于“孩子”,如托爾斯泰就被人說很像一個孩子。 孩子的狀態(tài),是一種無心為善、無心為惡的狀態(tài)。 以這種心態(tài)、境界主持天下,則:無論士庶善與不善,我要善;無論士庶信與不信,我要信。儒學主張邦國領(lǐng)袖與政府,必須行仁政、有誠信。這兩大指標,不得借口士庶“素質(zhì)”太差而移易。士庶“素質(zhì)”差不差不可知,領(lǐng)袖“素質(zhì)”差不差則一望而知。且士庶大眾,良莠不齊,有善有不善,有信有不信;試圖一攬子解決士庶全部向善、全部守信,這個念頭本身就是狂妄的,因此是“不善”的,也是做不到的,因此是“不信”的。士庶善,我才善;士庶信,我才信。這是駔儈交易——你給我半斤,我給你八兩(老秤),而不是人君治理——恪守圣賢價值理念,不搖擺、不飄移,更不因外界“不善”“不信”,“皆注其耳目”而變更。 當年丘吉爾為大不列顛立下潑天大功,英國士庶“不善”“不信”,而且“皆注其耳目”——就想追求更美好生活——全然不顧這位大英雄的昔日榮耀,但丘吉爾并不因此而改變致力于英國自由事業(yè)的初心。 太宗趙炅,以他“讀老”、讀佛、讀圣賢書,且日讀三卷《太平御覽》的知識積累和思想資源,覺悟到這個“君道”,與丘吉爾有邏輯上的相通處。這不是尋常君主可以達致的境界。 寇準“令帝復坐” 名相寇準,是一個“剛猛威斷”的人物!板Y之盟”,幾乎就是他逼著真宗趙恒御駕親征的結(jié)果。他對太宗也有“剛猛威斷”的記錄。一次奏事,說來說去,太宗不聽他的,越說意見越不合,太宗一怒站起,拂袖要走?軠室话牙√谝路贩Q“令帝復坐”,讓皇帝再坐下來。一直到這件事滿足了寇準的要求,寇準才退出。 但太宗還就是喜歡他這個樣子,留下一句話,被史官記錄在冊: “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文皇,就是唐太宗。 太宗對文武大臣,往往就是這種姿態(tài),豁達,大度,親切,不端著,不做作。本色,是他一大特色。用太宗自己話說,就是“貴其自然”,儒學的意見就是“誠”,真實而又誠懇。 宋太宗批評唐太宗 淳化五年(994)夏四月的一天,宋太宗有一次批評唐太宗。他對左右說: “大凡帝王舉動,貴其自然。朕覽唐史,見太宗所為,蓋好虛名者也。每為一事,必預(yù)張聲勢,然后行之,貴傳簡策,此豈自然乎!” 帝王的舉動,貴在自然。朕曾經(jīng)瀏覽唐代歷史,看到太宗李世民的所作所為,應(yīng)是一個好虛名、好虛榮的人。你看他每做一件好事,一定要預(yù)先做張做勢,然后去做,傳之簡冊之事,這樣自然嗎? 太宗趙炅看不慣那種為了流傳青史而矯揉造作去做“好事”的行為。 開寶寺靈感塔與田錫的譏評 不僅“本色自然”,他還“克己復禮”。 太宗信佛教,又有克制,信佛而不佞佛。 太平興國八年(983)十月,宋人有新譯的佛經(jīng)五卷,太宗看后,覺得不錯,就對臣下說:“凡為君臣者,治人利物,即是修行。梁武舍身為寺家奴,此真大惑!方外之說,亦有可觀,卿等試讀之。蓋存其教,非溺于釋氏也。”作為君臣,能夠治理天下,有利于天下,就是修行。過去梁武帝動不動就舍身,到佛寺去做僧奴,這真是太愚蠢啦!但佛經(jīng)之說,也有很可觀的地方,愛卿等可以試著讀一點。我的想法是:要讓世間有佛教存在,但不能沉溺于佛教中不理政事。 這是接近“政教分離”的大智慧,很得圣賢之“中道”精神。 但太宗也曾大興土木,建造佛寺。城內(nèi)興國寺,有兩個樓閣,用來安放高大的佛像,遠在都城數(shù)十里,就可以看到這個塔閣。兩個閣樓之間有飛樓聯(lián)結(jié)為御道。我想象那規(guī)模仿佛應(yīng)縣木塔或薊縣獨樂寺,甚至還要宏闊高大。要登上六七層樓,才能見到佛的腰腹。光是佛的指頭,就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史稱“觀者無不駭愕”,參觀的人沒有不心生恐怖和驚愕的。 他更建構(gòu)一座十一層高的開寶寺靈感塔,從杭州迎釋迦佛舍利進入京師,用這來寶藏佛舍利。到了安放舍利儀式那一天,太宗甚至為之流淚。這塔高360尺,史載宋“營造尺”為31.20厘米,如是,則高達112米以上,費用億萬計,前后用了八年時間?⒐ず,史稱“備極巧麗”。太宗似乎為此很得意。但知制誥,負責起草文書的政事堂秘書田錫上疏說: “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涂膏釁血。” 眾人都認為這塔金碧輝煌,但臣認為那是涂抹的民脂民膏、百姓鮮血。 這話說得如此之狠,太宗什么表示?史稱“帝亦不怒”。 像人性有的弱點一樣,太宗也愛聽奉承話。大宋承五代亂世而來,而五代最后一個割據(jù)政權(quán)北漢,終于在后來的日子里被太宗克服,從此中原一統(tǒng)。太宗高興,考進士時,就用《六合為家》作為試題!傲稀敝笘|西南北加上下,總六個方向,代指天下或宇宙。這題一出,有個進士王世則很快就寫好了,內(nèi)中有句:“構(gòu)盡乾坤,作我之龍樓鳳閣;開窮日月,為君之玉戶金關(guān)!边@詞不太難懂,翻譯為白話,毫無意味,就這樣讀下去,讀幾遍,那個“氣魄”就讀出來了。大意是說六合之內(nèi)都是皇天后土,日月所照都是宮禁金鑾,領(lǐng)土、領(lǐng)海、領(lǐng)空,不光“普天之下”,連“普天之上”,都是皇上的。史稱“帝覽之大悅,遂擢為第一人”;噬弦豢创鬄楦吲d,將王世則擢升為進士第一人。 這么愛聽好話的人,聽了田錫的一番譏評,卻“不怒”。 這是饒有意味的一個姿態(tài)。 如果接受田錫的批評,就要下罪己詔,就要改變信仰,就要拆除靈感塔,這是信佛的太宗趙炅做不到的。 如果不接受田錫的批評,就要貶黜田錫,至少要斥責一番,但對于一向鼓勵官員直言的帝王,這么做,就等于食言,這也不是太宗愿意接受的格局。 當然,也可以假惺惺地表示認錯,堅決不改。但這樣就是“不誠”,而“不誠”乃是“修身”大忌。太宗一世“修身”不已,這更不是太宗能做的事。 還可以與田錫討論,慢慢說說為何要造塔,意義何在,有何功用,等等。但想到國計民生,花上億經(jīng)費,做這么個東西,與他那“治人利物,即是修行”說法,相距太遠。太宗理虧。理虧而強辯,就是“文過飾非”。而圣賢規(guī)則有一款:“小人之過也,必文!”(見于《論語·子張》子夏語錄)小人有了過錯,一定會掩飾。太宗不是小人,無法掩飾。大宋一朝的帝王有個天大的長處:講理。蠻橫的事,他們很少做;無賴的事,幾乎不做。于是,“不怒”之外,大宋帝王只能聽著,不做表態(tài)。 這故實讓我想起“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孟子》記錄。宋太宗仿佛齊宣王,田錫仿佛孟子,孟子對齊宣王一番譏評之后,齊宣王開始掩蓋自己的尷尬,故意對左右扯別的話頭,宋太宗則干脆啥也不說,不解釋,也不遮掩。這種“純?nèi)巫匀弧钡淖藨B(tài),是“克己”之后的一種豁達。 帝王是人類特殊的職業(yè),但并非在人類之外,因此,人類所有的弱點,帝王也有。因為所在九五之尊過于隆崇,言動之間,即影響朝廷內(nèi)外。因此,“克己”成為帝王的優(yōu)秀品質(zhì)。太宗不是那種“深居簡出,示人莫測”如秦始皇、雍正帝般的人物;也不是動輒“龍顏大怒,陰沉雄猜”如漢武帝、永樂帝般的人物;更不是“性情乖戾,暴戾恣睢”如文宣帝、隋煬帝般的人物。他總是試圖克制自己的情緒,按理性規(guī)則出牌。在帝國領(lǐng)袖這個位置上,他“克己復禮”的功夫做得很足,有圣賢氣象,算得上孔子及格的學生。 日僧奝然 日本國有個僧人名叫奝然(音雕然),搭乘大宋商人的海船,越過千里風波,到汴梁來見宋太宗。 日本與大宋早有來往,吳越國時更與日本有過密切交流,國王錢俶還曾贈送日本很多小型寶塔。 奝然來宋時間,可能是雍熙元年之前,但到達汴梁時間是公元984年,雍熙元年三月。與他同來的有五六人,獻上了銅器十余尊,還有本國的《職員令》《王年代紀》各一卷。還有《孝經(jīng)》兩種,一種是《孝經(jīng)鄭玄注》,一種是《孝經(jīng)新義》!缎⒔(jīng)鄭玄注》是漢代大儒鄭玄做的注解!缎⒔(jīng)新義》是大唐越王李貞題簽,記室參軍任希古撰寫的注解。這兩部《孝經(jīng)》都有“金縷紅羅標,水晶為軸”,顯然是布帛狀,不是書籍狀,但是裝幀相當豪華,看出日本對古來《孝經(jīng)》的珍重。 奝然穿了一身綠色的服飾,他善于書寫隸書,可惜不通漢語。太宗問他日本風土,他就寫在紙上回答,說: “我日本國中有儒學經(jīng)典‘五經(jīng)’,也即《周易》《尚書》《詩經(jīng)》《禮記》《春秋》;還有佛經(jīng)多種;《白居易集》七十卷,這些都是往昔從中國得來。日本土地適合種植五谷,但小麥較少。市場交易用銅錢,銅錢文字是‘乾文大寶’。牲畜有水牛、驢、羊,多產(chǎn)犀牛、大象。也產(chǎn)絲蠶,大多織絹,薄致可愛。樂器有中國、高麗兩種。四時寒暑,與中國相類。日本國之東境接近一海島,乃是夷人所居,身面皆有毛。東奧州產(chǎn)黃金,西別島出白銀,以此作為對日本國的貢賦。國王以王為姓,傳襲至今六十四世,文武僚吏都世系為官! 太宗給了奝然很優(yōu)厚的待遇,賜給他紫色的衣服,在“官服”中,由綠色升格為紫色是一種擢升。奝然下榻于太平興國寺。而后又要求去五臺山朝拜,太宗答應(yīng)了他,并詔令所路過的地方都要做好招待。奝然臨別時,又想要《大藏經(jīng)》,太宗也下詔給他一部。隨后,他跟隨臺州寧?h的商人鄭仁德的商船回日本去了。 到了端拱元年(988),太宗又收到了奝然的感謝信和一批貴重禮品。這是由另一撥日僧,奝然的弟子帶來的。感謝信寫得非常典雅,內(nèi)中有言: 望落日而西行,十萬里之波濤難盡;顧信風而東別,數(shù)千里之山岳易過。妄以下根之卑,適詣中華之盛。于是宣旨頻降,恣許荒外之跋涉;宿心克協(xié),粗觀宇內(nèi)之瑰奇!瓓P然空辭鳳凰之窟,更還螻蟻之封。在彼在斯,只仰皇德之盛;越山越海,敢忘帝念之深?v粉百年之身,何報一日之惠。染筆拭淚,伸紙搖魂,不勝慕恩之至…… 當初我來的時候,看著落日而西行,只感覺時光太慢了,怎么也走不完這十萬里波濤;等我根據(jù)信風而回去時,又感覺這時光太快了,幾千里山河很快就看不到了。我這個狂妄的下根之人,卻有幸看到了中華之繁盛;噬夏不斷下旨,允許我到遠地去跋涉;我這心總算得到滿足,粗粗地見識了天下的瑰麗奇異!瓓P然我辭去鳳凰所駐之仙洞,回到螻蟻所棲之封土。無論在天朝還是在此地,我只仰望皇德之盛大;雖然翻越了高山大海,哪里敢忘記懷念皇帝的深情?v使我粉碎了這個百年的肉體,那也無法報答皇上您一日的恩典。拿起筆來寫信,不斷有淚水流下。展開紙張說話,無法表達我對皇恩的仰慕…… 《孝經(jīng)》 我關(guān)心的是奝然帶來的禮物,其中一種是《孝經(jīng)》。 近人著書說,在日本曾發(fā)現(xiàn)“古文”《孝經(jīng)》殘本,也即漢儒孔安國的注本殘本。奝然帶到中國來的《孝經(jīng)新義》不詳,但《孝經(jīng)鄭玄注》卻屬于“今文”《孝經(jīng)》。兩種版本文字略異。 《孝經(jīng)》一般認為是孔子弟子所著,全書不計標點,只有一千八百字!缎⒔(jīng)》本來有三種版本,今文本為鄭玄注,古文本為孔安國注,大唐帝王玄宗曾親自作注一種。玄宗注本頒行后,鄭、孔兩注都漸漸失傳,雖然有清人輯本,但并非全貌。奝然帶來鄭玄注的《孝經(jīng)》今文全本,應(yīng)該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大事件。 日本國對《孝經(jīng)》極為重視。 日本關(guān)西大學陶德民教授曾對我說:日本名人吉田松陰早年曾經(jīng)為“通宇內(nèi)形勢”,“探知其實情”,借美國人佩里再到日本之機,與門生偷渡到美國船上請求出洋,遭拒絕后自首。陶教授考證出,吉田偷渡時隨身帶了四本書:《孝經(jīng)》《唐詩選掌故》《蘭學》《和蘭詞典》。吉田是伊藤博文的老師,也是富有野心的人物,曾有“并吞五大洲”的夢想。 《孝經(jīng)》在日本,自八世紀開始,就得到重視。曾經(jīng)得到鑒真和尚授戒的日本孝謙女皇,大約是日本史上最為嬌媚而有作為的巾幗女杰。她終生未婚,雖然不少風流韻事,但對傳統(tǒng)儒學卻禮敬有加。她曾經(jīng)下令全日本“家藏孝經(jīng)一本,精勤誦習,備加教授”。 德川時期的日本大儒,陽明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中江藤樹曾著有《孝經(jīng)啟蒙》一書,內(nèi)中有言:“吾與父母本一體而無間隔,故吾立身行道,則父母鬼神著而享之,吾名傳播,則父母之名亦因以光顯也。”他認為這是“孝行成功盡頭處”。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舉國倡導“文明開化”,但在中小學教科書中,卻加入不少忠孝文字與內(nèi)容,“持孝行乃人倫之最大義”是日本國民精神文明之一。日本人的“克忠克孝”已經(jīng)成為“日本性格”。 宋太宗也同樣重視《孝經(jīng)》。 有一次,太宗得到《千字文》,就拿到秘閣賜給名臣李至。李至將它做了刻石立碑的處理。太宗再來,看到《千字文碑》,就說:“《千字文》乃是梁武帝得到殘碑鐘繇的書法,而后命周興嗣次韻而成。義理方向上沒有什么更多可取的,如果論有助于天下之教化,莫過于《孝經(jīng)》啊!闭f著還親自書寫了《孝經(jīng)》全文,賜給李至。此事成為“《孝經(jīng)》傳播史”上的一段佳話。 《孝經(jīng)》,可能是近代激進思潮以來,最為人所詬病的儒學經(jīng)典。 世間不少“耳食者”,也即靠道聽途說而自命得到“宇宙真理”之輩,不斷咀嚼近代反傳統(tǒng)者反復咀嚼過的饃,認為《孝經(jīng)》是“封建專制傳統(tǒng)”之產(chǎn)物。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展開來評論《孝經(jīng)》不是我此書的目的,但我愿意,借奝然和日本重視《孝經(jīng)》的故實,略說一說《孝經(jīng)》的大義。 簡言之,《孝經(jīng)》的本質(zhì),是對生命的感恩。它是規(guī)范君王公侯以至于庶民百姓的政治與倫理之理性規(guī)則!缎⒔(jīng)》總根于愛——理性之愛。 《孝經(jīng)》第一章就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贝苏f有五大要點: 一、尊重生命,愛惜生命; 二、感恩父母,孝敬父母; 三、立身揚名,光耀祖宗; 四、忠孝兩全,恪盡職守; 五、完善自我,成就自我。 這五大要點,都是政治倫理之大道,在日本、在歐美、在古代中國,在任何一個文明共同體,都是常識,都是正價值。沒有任何一個文明共同體反對這五大價值。故《孝經(jīng)》乃是講述文明常識與存在價值的典籍,所言義理,與現(xiàn)代價值自有吻合之處。當然,《孝經(jīng)》不等同于坊間流傳的《廿四孝》。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文本,二者不具有精神上“通約”的性質(zhì)。以《廿四孝》而掊擊《孝經(jīng)》,非好學深思者說話,是言不及義的,不足論。 順便說幾句:所謂“封建專制傳統(tǒng)”這類說法,不屬于吾土圣賢話語,孔孟、老莊、孫逸仙無此話語;不屬于西方政治哲學話語,洛克、柏克、哈耶克無此話語;也不屬于基督教神學話語,加爾文、阿奎那、奧古斯丁無此話語。就史學邏輯而言,它不屬于真判斷。我做此書,猶如一場“漢語純潔化個人運動”,自誓力不吐此六字。 理解《孝經(jīng)》,不僅需要一種對古人的“溫情”,一種肯認文化保守主義精神的姿態(tài),更需要一種方法,也即從經(jīng)典中尋求人類共同價值的思想方法。隔斷中國與世界的價值聯(lián)系,猶如隔斷中國古代與近代的聯(lián)系,都是同樣問題重重。我與接受激進主義思潮的朋友一樣,若干年前,曾有“反傳統(tǒng)”暨“反《孝經(jīng)》”之言說,所以我熟知這類模式背后的東西是什么貨色,至今后悔覺悟太晚。 奝然所言讓太宗有了感慨,史稱“帝嘆息曰”: 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中國自唐季之亂,宇縣分裂,梁、周五代享歷尤促,大臣世胄,鮮能嗣續(xù)。朕雖德慚往圣,常夙夜寅畏,講求治本,不敢暇逸。建無窮之業(yè),垂可久之范,亦以為子孫之計,使大臣之后世襲祿位,此朕之心焉。 這是島夷之國啊,居然世祚如此久遠,他們的大臣也能世系不絕,這是古來之道!想我中國,自唐末海內(nèi)分裂,五代之國帝王世數(shù)尤其短促,大臣子孫,都很少有繼承父祖之業(yè)的人物。朕雖然德能不如往圣,但常常心懷敬畏,勵精圖治,從來不敢放縱自我而求安閑娛樂。期待能夠建構(gòu)無窮之基業(yè),立下久長之規(guī)則。既為趙氏子孫所想,也使大臣們能世代守住祿位。這是朕的愿景。 這一故實信息密集,“解構(gòu)”它,可以做一篇絕大文章,但太宗這一番話,核心是:期待長治久安。 中國帝制為何沒有“萬世一系” 日本國雖然有戰(zhàn)亂、有割據(jù),也有天災(zāi),但在國家治理方向上,國體不變,世系不變,這樣就有了基本秩序。時論常有批評中國“封建社會”(且不論“封建社會”四字的定義之荒謬)的生態(tài)為“超穩(wěn)定系統(tǒng)”,并以此認為中國之所以“落后”的原因所在。事實上,日本“系統(tǒng)”比中國“超穩(wěn)定”得多。顯然,“超穩(wěn)定”,與“落后”不構(gòu)成“充分必要”之邏輯鏈條。各種“反傳統(tǒng)”迄今沒有見到思想含金量,原因種種,其中之一是:許多“大言”,不是“真判斷”,其漏洞往往不在思想方向上,而在邏輯方向上。大多數(shù)“反傳統(tǒng)”言說,禁不住至為簡單的邏輯歸納法推敲。 太宗了解到日本國這種政治生態(tài),很羨慕。大宋三百一十九年,歷十三世十八帝,在中國帝系中,也算比較久長的了,但與日本天皇世系比較還是很短促。 是何原因? 大宋的國內(nèi)治理,其文明程度并不比日本差。在奝然來中國的這一年,日本京都附近正在抓捕私帶武器的人,大宋則正在滑州(今屬河南)治理黃河泛濫。太宗愛惜民力,不愿意動用民工,而調(diào)撥五萬禁軍來堵塞決口,次年還廢棄了嶺南采珠場,原因是:海下采珠艱苦,往往有人溺水而死。此前幾百年,日本國最常發(fā)生的故實就是天皇“讓位”。“讓位”背后的力量較量,熟悉人性弱點,就不會陌生。 與日本比較,中國是一個“四戰(zhàn)之國”,東西南北都有“異族”覬覦。上溯上去,可以看到,“四戰(zhàn)”之中,最兇惡的“異族”來自北方:大明遭遇滿清,南宋遭遇蒙元,北宋遭遇契丹與金國,都有了被“異族”亡國的經(jīng)歷。五代后晉也被契丹所亡。大唐帝國也屢屢遭遇來自北方的多種“異族”之害。南北朝時代,東西晉時代,也曾被“異族”顛覆半個中原。大漢帝國,北有匈奴,匈奴最強盛時期,漢高祖曾被冒頓單于包圍于平城(今山西大同)。秦時如此強盛,也依然有匈奴之害,不得不派出大將蒙恬常年鎮(zhèn)守關(guān)外。戰(zhàn)國時的北部,趙國也曾遭遇匈奴侵擾,名將李牧鎮(zhèn)守雁門關(guān),這才抵擋住來自北方的戰(zhàn)爭危險。但日本沒有“異族”之患。日本“萬世一系”,有得天獨厚的地緣政治條件。 這也是為何太祖趙匡胤像個“守財奴莊稼漢”一樣,辛苦聚財、守財,充實“封樁庫”,準備或贖買“燕云十六州”,或招募勇士擬與契丹武力相對,奪回被石敬瑭割讓失地。也是為何太宗像個“憤怒的青年”一樣,對契丹放狠話:“惟有戰(zhàn)耳”,“乘勝取幽薊”,“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中原歷代王朝,無不期待“萬世一系”。除了那些無道邦國自內(nèi)部而旋起反對力量,遭遇顛覆以外,大宋、大明,并無大惡,而且在內(nèi)部生長中,都有了“近代性”酵素,但是金元終止了大宋的文明展開,滿清終止了大明的文明展開。直到民國,還在遭遇異族侵擾。中國,地緣環(huán)境太過于惡劣。 大宋未能如日本那樣做到“萬世一系”,固然也應(yīng)該是“眾緣和合”的“耦合”力量作用之結(jié)果,不存在單一向度的原因,但也應(yīng)該看到,在諸“耦合”力量中,偶然性的力量往往更為凸顯。按照帕斯卡爾的意見,羅馬歷史,與埃及艷后的鼻子有關(guān):如果她的鼻子短或長一厘米,世界史都會從頭改寫。而現(xiàn)在,她的鼻子“偶然”剛剛好,于是,有了歷史的邏輯起點。大宋,惡劣的地緣“偶然”如此存在著,于是,有了歷史的邏輯起點。這并不是游戲說法,而是歷史經(jīng)驗判斷。當然,誰都知道,羅馬史,除了埃及艷后的鼻子剛剛好,還有更多“偶然性”在參與。大宋帝國沒有成為日本國那種“萬世一系”,除了地緣政治環(huán)境之外,也同樣還有更多“偶然性”在參與。這是無須深入解釋的事實。 在如此地緣環(huán)境之下,自古以來,中原文明之邦,都注意“修德以來遠人”,通過修德,而讓邊緣的“異族”向化,以此來規(guī)避可能的“民族戰(zhàn)爭”。 奝然對日本國的介紹,讓太宗感慨萬分。他所感慨的“孜孜求理”之“理”,是“治理”之“理”的意思。《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太宗踐祚之后“勵精求理”,也就是“勵精求治”的意思。翻閱宋史各類史料,會發(fā)現(xiàn),宋帝幾乎人人“求理”。作為十世紀、十一世紀的中國合法領(lǐng)袖,他們盡到了個人的最大努力,與歷代帝王比較,大宋帝王群體,最為仁慈而又盡責。他們懷有天下目標,但卻因為“異族”入侵而兩次中斷“世系”。 日本君主國的“世系”經(jīng)驗證明:國體,不影響文明之展開。據(jù)此,我也愿意邏輯地推斷:大宋帝國的“世系”如果也能持續(xù),同樣不會影響文明之展開。中國圣賢,并不比日本圣賢笨。 考與太祖、太宗大略同時在位的日本君主有村上天皇、冷泉天皇、圓融天皇、花山天皇、一條天皇五人。 村上帝,有干一番事業(yè)的雄心,但始終未能自主掌握權(quán)力,一直被藤原家族控制,國內(nèi)又有多場叛亂,造成財政緊張。 冷泉帝,幾乎是在宮廷政變中被迫讓位,他也懶得執(zhí)政。藤原家族的“獨裁”讓國家備受苦難。 圓融帝,不過是個孩子,藤原家族在攝政中,又開始家族內(nèi)部的“絞肉”斗爭。日本,家國不寧。 花山帝,詩人,才子,“和歌”寫得不錯。但他“踐祚”當天,看中一個侍奉他的宮女,居然當著眾大臣的面在御座上與宮女做愛,于是諸臣紛紛向他進獻美女。以后的歲月,他的荒淫,難言。最后他被藤原家族連哄帶騙,稀里糊涂地讓位、出家。 一條帝,好學,人品也不錯,寫《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就是那時人。但一條帝幾乎無權(quán),國家權(quán)力都在道隆、道長兄弟與藤原家族手中。 但就是這類帝系人物下的日本邦國,千年之后,有能力,并有運氣,演繹為福澤渝吉“脫亞入歐”之變革思想。經(jīng)明治天皇、大正天皇、昭和天皇,幾代人的時間,成長為現(xiàn)代邦國。比較來看,以大宋帝國太祖、太宗的仁慈睿智,好學深思,開放襟懷,其帝王譜系下的邦國,至少也應(yīng)有不下于日本帝國的更好前途。我知道歷史不可以假設(shè)。我想說的是,那種動輒將中國“落后”推諉于“帝制皇權(quán)”或“封建專制傳統(tǒng)”的說法,不是真判斷。 帝國,需要在演繹中生長新的可能性,但需要一!暗婪N”,那就是“天下為公”!暗婪N”在,吾土文明就不會省略“元亨利貞”之吉相。自堯舜以來,這一粒“道種”,往往“或躍在淵”,但“無咎”。它的生命機緣,不是被決定的,而是按照“存在”的方向自我呈現(xiàn)的。天心如何“呈現(xiàn)”,那是神的事。人要做的只是小心翼翼地護持這一粒“道種”,帶著希望,等待,并勞作。 宋太宗趙炅,倡“法當原情”“以民為心”;名相張齊賢,認為“法貴有常”“政尚清凈”。我欣賞這些意見。它們是“天下為公”的法治之花、民生之花。越是理解法理精神,理解作為政治哲學的保守主義,就越能理解大宋帝國的領(lǐng)袖、精英,他們的近代性甚至現(xiàn)代性。 宋太宗趙炅,他的時代,留下了無數(shù)故實。了解這些故實,可以知道十世紀的帝國領(lǐng)袖和士大夫精英團隊,在中國文明的展開中,事實上,也在世界文明的展開中,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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