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軍人 作者:李忠效 一 師長羅天榮乘坐的吉普車剛在二團團部門前停下,立刻有人跑來報告:軍長的電話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 “……剛才接到上級指示,任命邊輝同志為副師長的命令暫緩宣布……”軍長的嗓門挺大,在場的人都聽得見。 “為什么,軍長?”羅天榮禁不住問。 “一句兩句講不清楚,上級馬上來人調(diào)查有關(guān)情況,你們要積極協(xié)助做好工作,防止擴大事態(tài),引起思想混亂,導(dǎo)致矛盾激化……” 這不啻是個晴天驚雷,把羅天榮震得暈頭轉(zhuǎn)向。不久前,鑒于二團副團長邊輝在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中表現(xiàn)的卓越指揮才能,和突出的戰(zhàn)斗成績,經(jīng)師黨委研究并報上級批準,破格提拔邊輝為該師副師長。他這次就是來宣布這項命令的。不料突然發(fā)生了變故。 羅天榮放下電話,一連串的疑問涌進腦海:軍長親自打電話,上級還要來人,積極協(xié)助工作、防止矛盾激化……什么事呢? 他轉(zhuǎn)過身,正好和站在一旁的邊輝目光相遇。他看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并沒因這突變現(xiàn)出一絲波紋。他想,軍長的電話邊輝一定聽到了,可是,那張清瘦而帶點虎氣的臉上,竟連一點明顯的變化都沒有。他仿佛正在聽別人講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 大家愣愣地戳在那里,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你們……也不請我喝茶?”羅天榮第一個打破了尷尬的沉悶,故作輕松地說。 “請,當然請!眻F政委連忙附和道,“不知師長想喝龍井還是碧羅春。我的龍井可不是優(yōu)等的……” “隨便,隨便,青草葉子也行,好壞我喝不出來,只要是帶色兒的就成。” 羅天榮想把氣氛搞得活躍一點,但這是很難辦到的。他看出來了,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在想著剛才軍長的那個電話。他端起茶杯,水有些燙,他吹了吹,沒喝,又放下了。神情變得莊重起來:“剛才的電話,你們可能都聽到了。具體情況我也說不清楚。在上級來人未到之前,你們誰也不準提起這件事。好,邊輝留下,你們都走吧。該干什么干什么! 當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羅天榮終于發(fā)現(xiàn)邊輝那深潭一樣平靜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難以察覺的“波紋”。憂慮?惶惑?還是焦躁不安?說不清楚。流露出來的太少太少了。好小子,真夠沉得住氣的! 哦,是個將軍!在邊輝還是個小排長的時候,羅天榮(那時是團長)就注意到了他。 一天,羅天榮到在外執(zhí)勤的一個連隊去檢查工作。車到駐地,正巧碰上戰(zhàn)士們在操場練兵,值星排長邊輝按著有關(guān)條令,非常規(guī)范地向他報告了工作?诹钤~和報告詞熟練流暢,抑揚頓挫,從容不迫,沒有一點下級軍官在首長面前常有的那種驚慌和不安。第一印象:不一般。 下午,羅天榮親臨靶場,檢驗這個連隊的實彈射擊成績,先打的兩個排成績都不好。連長小聲地跟作訓(xùn)參謀解釋,因為今天團長在場大家心情有些緊張。參謀點點頭表示同情。陸軍團長手下有一千多兵馬,部隊住得又很分散,不少戰(zhàn)士到復(fù)員了也沒見過一次團長。團長是他們心目中的大首長。因此,心情緊張在所難免。然而羅天榮卻不這么看,見了團長都緊張,那么見了敵人呢?團長又不吃人!他白了連長和參謀一眼,真想每人罵上兩句。就在這時,三排上來了。 三排,邊輝的三排,一看那精神頭兒就跟前兩個不同。部隊帶上射擊陣位,邊輝沒有馬上讓他們進入掩體,而是先訓(xùn)了兩句話。 “同志們,毛主席的話記住了嗎?” “記住了!” “我的話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七班,準備射擊!” 羅天榮有些納悶兒:“毛主席的話”,“我的話”,什么話?他問連長,連長搖頭不知。當時正是“最高指示”下面必須是“林副主席指示”的時代。邊輝竟把他的話排到了“林副主席指示”的位置上,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狂妄!”作訓(xùn)參謀說,見團長臉上沒反應(yīng),也就不敢吭聲了。 一陣炒豆般的槍聲過后,報靶員報來消息,三排全體成績優(yōu)秀!呱呱叫! 羅天榮心里很高興,但并沒有喜形于色,他指著離他較近的一個小戰(zhàn)士叫道:“小家伙,你過來!” 小戰(zhàn)士立刻提槍跑了過來:“報告首長,九班戰(zhàn)士李小兵,請指示!”那神氣,活象他們排長。 問過年齡,問過軍齡,接下來羅天榮問道:“剛才你們排長問的毛主席的話,是什么?” “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 “他的話呢?” “他的話……”李小兵面有難色地支吾道:“我不能說……” “有什么不能說的?”羅天榮感到奇怪。 這時邊輝跑了過來,“報告團長,我的話是臨時胡謅,說出來對首長不恭……” “唔?那我就更要聽一聽了! 邊輝捅了李小兵一下,“說吧! 李小兵鼓了好大勇氣,最后才象蚊子叫似的小聲說:“戰(zhàn)略上藐視首長,戰(zhàn)術(shù)上重視首長……” 哧——,羅天榮身邊的好幾個人禁不住笑了起來。 “邊輝,什么污七八糟的東西!”連長沒有笑,正色叱道。 “篡改最高指示,把首長比做敵人,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作訓(xùn)參謀也敲著邊鼓。 羅天榮用手制止了他們,感興趣地問:“邊輝,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只想讓大家消除心理上的障礙,并無別的意思,時間緊迫,來不及考慮措詞的問題……” ——消除心理障礙,很好。第二印象,很不一般。邊輝,三排長。羅天榮記住了。以后嘛,不言而喻。 可是,就在羅天榮想進一步發(fā)揮邊輝才干的時候,出現(xiàn)了這個意外的情況。 “邊輝,你在想什么?” “我想,很可能是那件事! “哪件?” “小清河……” 二 小清河,是作戰(zhàn)地圖上沒有標出的一條小河。河邊,有一個同樣沒有標出的、不到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在那里,犧牲了邊輝的三個戰(zhàn)士。 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打響以后,邊輝奉命率領(lǐng)一個加強營負責(zé)打穿插。早晨,部隊剛鉆出一片叢林,正準備順山腳向前奔襲,突然前方傳來幾聲狗叫。邊輝停步一看,只見前方山坳里,還沒飄散的晨霧中,正升起裊裊炊煙。 “村莊,停止前進!通訊員,火速通知尖兵撤回!”邊輝果斷地下達命令。 就在這時,前面?zhèn)鱽硪魂嚇屄暋?br/> “尖兵出事了!立刻包圍村子!”邊輝改變了命令。 部隊迅速圍了上去。三個尖兵已倒在了血泊中,在他們后方十幾步處,還有兩具孩子的尸體。兩個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其中一個手里還攥著一支中國造的“五六”式?jīng)_鋒槍。 “我們太大意了……”一個還沒有斷氣的尖兵使出最后的氣力對邊輝說,“他倆在放羊,空著手……我還摸了一下他們的頭,叫他們別害怕,……沒想到他們有槍……一個人端不動,是架在另一個肩上打的……原來我沒想傷害他們……”說到這里,他停止了呼吸,無光的眸子直瞪著蒼天,象在探尋著什么東西。 三個戰(zhàn)士,年輕的生命,結(jié)束在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手上,邊輝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哀。他用手輕輕撫合了尖兵的眼睛,然后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村子走去。 死去戰(zhàn)友的鮮血,映紅了生者的眼睛。戰(zhàn)士們頃刻之間就把小小的山村握在了手中,一家未及關(guān)閉的收音機里正在廣播河內(nèi)的動員令,鼓動國民與中國為敵。 “報告三號,俘虜村民二十四名……” “報告三號,我們在村西口樹叢里搜出兩套特工隊服裝……” 邊輝沉吟片刻,帶人來到了關(guān)押俘虜?shù)囊粋小院。他發(fā)現(xiàn),這些俘虜當中,有一大半是老人、婦女和兒童,只有幾個青壯年漢子。那兩個換了衣服的特工隊員,大概就在這幾個男子中了。從那一張張不論男女老少都充滿敵意的臉上,他忽然意識到,要想從他們當中把那兩個特工隊員找出來是很困難的。他說:“各位越南老鄉(xiāng),希望你們不要輕信河內(nèi)的宣傳……” 還沒等翻譯翻完,早有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婦女大叫起來:“我們不信,可你們打來了怎么解釋?” “這是越南軍隊在邊境上多次制造流血事件的結(jié)果。我們必須打擊一下河內(nèi)的囂張氣焰。” “邊境上的事我們不知道。你們來了,就是敵人!” 邊輝聽著,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是的,在這里,什么道理都是說不清楚的。 “敵人也好,朋友也好,現(xiàn)在不是辯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的原則,不傷害越南老百姓,但對那些對我們構(gòu)成威脅的人,我們是不能姑息的。據(jù)我們所知,在你們中間,有兩個特工隊員……” “我是特工隊員!”又是那個青年婦女先搭了腔。她的話音剛落,又有好幾個人站了出來!拔沂恰薄拔沂恰 后面的人在往前擁,前面的人便往前移,距離邊輝越來越近。一個戰(zhàn)士正要上前去擋,只見前頭那個青年婦女飛起一腳,踢在那個戰(zhàn)士的褲襠里。戰(zhàn)士哎喲一聲俯下身子,那婦女順勢把槍奪了過去。正要對邊輝舉槍射擊,邊輝的警衛(wèi)員小楊嘩地掃出一梭子,連同那個婦女在內(nèi),打倒了好幾個。 “不準停!”邊輝叫道,眼睛都氣紅了。 小楊怔了一下,把槍里的子彈全射了出去。旁邊那個戰(zhàn)士,也跟著打了一梭子。 騷亂平息了,小院平靜下來。死的平靜。 邊輝長舒了一口氣。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婦女的尸體,她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黑黑的長發(fā)散在胸前,掩住了半邊臉,強烈的反差對比,使她顯得格外端莊俏麗。她可能會被她的同胞稱為女中豪杰,但是她是敵人。 一個參謀跑來報告:“三號,指揮所嫌我們速度太慢……” 邊輝轉(zhuǎn)身走出小院,“告訴他們我們遇到了意外的情況。” “報告過了,指揮所命令我們迅速離開此地! “知道了。立刻叫營長他們到這里來。”該來的都來了。邊輝說:“現(xiàn)在情況十分緊急,我們在這里耽擱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上級命令我們迅速撤離。問題是,這些尸體必須處理一下!彼h(huán)顧左右,最后一指不遠處的河灘,“就在那,沙子好挖。馬上行動!” 不多時,一切停當。邊輝率領(lǐng)穿插營,一路疾風(fēng),按時到達指定地點。戰(zhàn)斗打得非常漂亮。但有一件事邊輝一直放心不下,那就是匆忙之中,他把葬地選在了河灘上。那天夜里,山中下了一場大雨,小清河會不會漲水?漲水,會不會沖刷河灘?按說,戰(zhàn)事所迫,斃幾個反抗的俘虜算不得什么,但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會把這種事情渲染得聳人聽聞。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邊輝曾向羅天榮說起過這件事,羅天榮還安慰過他:“如果我遇到那種情況,我也會那么做,不然就會影響穿插,后患無窮。軍人在戰(zhàn)場上,就是不能婆婆媽媽的。” 現(xiàn)在,邊輝預(yù)感到,一定是小清河事件來找他的麻煩了。 第二天,上級派出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來到了二團。外交部,總政治部,各來了一位處長,軍政治部主任親自陪同。 果然痘出邊輝所料,小清河事件被越南人利用了。 中國軍隊在嚴懲了越軍之后,很快就撤回到中國境內(nèi)。越南人在小清河的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那些被河水沖露出來的尸體。于是他們利用電影電視等各種現(xiàn)代化宣傳工具,在這個小小的河灘上大作文章,向全世界進行反華宣傳。 調(diào)查組聽取了邊輝的匯報,同時還向其他當事人進行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報告寫成之后,外交部的丁處長對邊輝說:“這些情況我們要向世界公布。但是,在國際事務(wù)中,很多事情是說不清的,就象家庭鬧糾紛一樣,常常是非被顛倒,黑白被混淆。這件事最后會出現(xiàn)什么結(jié)局,目前還很難預(yù)料。因此,你要有個思想準備……” 準備什么?丁處長沒說。一個是外交家,一個是聰明人,心領(lǐng)神會,點到為止。 然而,邊輝的心情更沉重了。丁處長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結(jié)局并不“很難預(yù)料”。他的心失去了平衡,出現(xiàn)了從沒有過的憂郁和煩躁。他那種解除心理障礙的“藐視法”也失去了效力。 邊輝宿舍的窗臺上,擺著一盆仙人掌。這盆仙人掌造型十分獨特,它的掌片不象手掌,象茄子,長而圓;掌片不是朝上長的,是朝斜里長的,冷丁看去,活象一只躬腰欲躍的豹子。給人一種力和動的感覺。這只“豹子”是他的警衛(wèi)員小楊在撤退時從邊境那面帶回來的。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花,但由于不精此道,后來都死了。小楊說仙人掌一般不會死,而且造型象盆景,于是他收下了這只“豹子”。 往日,每當他看到這只“豹子”,他總覺得它是活的,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從他的窗口跳出去。他感到快活。可是今天,心境變了,“豹子”的形象也變得兇惡起來。好象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豹子”身上原來是長滿了刺的,摸不得,碰不得。 他的眼睛在冒火,他的腮肌在顫動,一種莫名的煩躁襲擾著他的心胸,一種不可遏制的沖動促使他把“豹子”扔到了窗外。 呯!花盆摔得粉碎,“豹子”栽倒在地上。 然而,煩躁并沒有消失,沖動還在上升。他想摔東西,他想砸東西,他要發(fā)泄,可是,摔什么呢?砸什么呢? 忽然,他看見了攤在桌上的一堆書刊和剪報。那是他為寫戰(zhàn)術(shù)研究文章收集的資料。他抓起幾張剪報撕得粉碎,接著將胳膊一揮,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 四 電報,指示,一份接著一份,雪片一樣飛到調(diào)查組的住處,二團,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溝,第一次與世界新聞動態(tài)關(guān)聯(lián)到了一起。 中國政府已做出多方努力,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似乎有所醒悟,退到一邊不再起哄,但另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又陷入了別有用心者的蒙蔽之中。為了扭轉(zhuǎn)當前在國際事務(wù)中的被動局面,外交部門提出,請軍隊在這個問題上做一個姿態(tài)。 顯而易見,下一步,要由軍事法庭出面立案審判了。 這消息猶如一陣颶風(fēng),頃刻間席卷軍營。干部戰(zhàn)士們——特別是跟副團長打過穿插的干部戰(zhàn)士——象被蜂子蜇了一樣暴跳起來。有人喊了一聲:“走,找他們說理去!”呼啦啦,百十號人,洪水一般涌向調(diào)查組的住處——團部小招待所…… 他們在喊,他們在叫,他們在罵娘。此刻,在他們的眼里,什么處長,什么主任,什么玉皇大帝,毬!死人都見過,還怕幾個活人?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有什么了不起!戰(zhàn)場上都死過幾回了! 丁處長不太熟悉部隊情況,望著窗外那些紅了眼的小伙子,心里真發(fā)毛,不知他們會做出什么事來。 軍政治部主任和總部來的處長想對大家講幾句安撫的話,但被眾人的嘈雜聲淹沒了。大家只有一個要求:“你們想干別的可以,處罰邊副團長,不行!” 正在兩方相持不下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跳到了人群前面的一個花壇上,待他轉(zhuǎn)回身,人們看清了,是邊副團長的警衛(wèi)員小楊。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做什么動作,他只那么靜靜地兩手垂立著。不一會,騷亂的人群便漸漸安靜了下來。他是邊副團長身邊的人,平時人們就敬他三分;他的臉上掛滿淚痕,神情莊重,沉靜,很象邊副團長的氣質(zhì),讓人看了肅然起敬。 “同志們,不要亂喊,這樣有失我們英雄部隊的身分!毙畎涯樲D(zhuǎn)向調(diào)查組的同志,“各位首長,我是邊副團長的警衛(wèi)員,戰(zhàn)爭期間我沒有離開他一步。小清河事件,在邊副團長下令之前,有一半人已經(jīng)被我打死了,因為他們危及了首長的安全,你們要追查責(zé)任,就先追查我吧! 小楊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刻有人喊了一聲:“還有我!”接著,他氣喘吁吁地擠到前面,站到了小楊的身邊:“我是偵察班長,最后的那些人我也開了槍。我愿和小楊一起伏法,沒有邊副團長什么事!” 不遠處,站著羅天榮和邊輝。這一切,他們都看在眼里了。邊輝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流下兩行熱淚。 在意外的打擊面前,他的心曾經(jīng)失控過。但是很快又平靜下來,F(xiàn)在,同志的情誼,更給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他覺得自己并不孤獨,不論到什么地方。 小招待所那邊,又傳來了嘈雜聲。 丁處長大概覺得這群“請愿”的軍人不會對他構(gòu)成什么威脅,邁著外交官的步子,一步一頓地從屋里走出來。站在小楊的身邊,很動感情地對大家說:“同志們,大家的請求我都聽到了,這兩位同志的精神,很使我感動。但是……” “我們不聽‘但是’,”偵察班長叫起來,“所有的責(zé)任都是我的!” “不,是我的!”小楊爭辯道。 “是我們大伙的!大伙的……”大家又七嘴八舌亂叫起來。這回連小楊的話也沒人聽了,所有的人都想擠到前面去跟丁處長說理。人群漸漸涌上了臺階,涌進了屋子…… “師長,在我還沒有被撤職之前,請允許我最后使用一次我的權(quán)力吧。我要搞一次緊急集合!”邊輝望著騷動的人群,急促地說。 “嗯!绷_天榮沉思著應(yīng)了一聲。 “隨后請您把調(diào)查組的同志請到露天廣場上來! 羅天榮點點頭。 緊急集合的號聲響起來了,指戰(zhàn)員們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便全副武裝地飛到了指定的地點——露天廣場。 邊輝象一尊鐵塔一樣,一動不動地立在舞臺上,體態(tài)端莊,神情肅穆,冷峻的目光里,夾雜著一種眷戀之情:這是他最后一次以副團長的身份在這里檢閱他英雄的部隊了! 部隊集合完畢,他沒有按著常規(guī)向職務(wù)比他高的團長、師長請求指示,也沒有把調(diào)查組的同志請到臺上來。今天,他就是要自己講話。 “同志們!”邊輝語氣低沉,然而語音宏亮,“感謝師長給了我這么一個機會。最后和大家講幾句話。馬克思說,戰(zhàn)爭是流血的政治。我們軍人,是流血政治的直接參與者。我們的所作所為,無不與國家的利益緊密相關(guān)。小清河事件,由于我的粗心大意,致使我們的國家蒙受了恥辱。這個責(zé)任應(yīng)該由我來負,這個責(zé)任也需要由我來負。在流血的政治面前我沒有卻步,現(xiàn)在,不流血的政治面前,我也不會畏縮不前。我非常感謝大家的關(guān)心,非常感謝同志們的情誼,請同志們接受我最后的敬禮!” 邊輝舉起了他的右手。 臺下,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刻,全體指戰(zhàn)員也都刷地舉起了右手。 廣場上,鴉雀無聲,上千雙眼睛與邊輝對視著?諝,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五秒……十秒……十五秒……臺上臺下,手,就那么靜靜地舉著。萬千語言,萬般情感,都匯聚在那舉起的手上。 許久。禮畢。 羅天榮登登跑上臺來,激動地說:“邊輝同志,我代表全師同志向你致敬!”他非常正規(guī)地舉起右手。中指靠近的鬢角,已是一片斑白。 臺下一片唏噓聲…… 五 軍事法庭已經(jīng)做出判決,邊輝就要離開他心愛的部隊,到一個不太遠的地方去服刑了。臨走那天,天氣非常寒冷。全團同志自發(fā)地來到營門口,隊伍排出去有半里地長,象是在歡送勇士出征。 邊輝走出營門的時候,大家自動立正,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注視著他。大家誰也不說話。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突然,不知誰領(lǐng)頭唱起了歌子。馬上,大家都跟著唱起來。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戰(zhàn)士們亮開了嗓門兒,簡直要震塌半邊天。置身這歌的海洋,邊輝感到渾身的熱血在沸騰,他感到一種力的所在,他真恨不得用這無窮的力去擁抱每一個戰(zhàn)士。但是他忍住了。吉普車正在前面等待著他。 他故作輕松地向大家招手,微笑,快步走過幾百米的隊伍,在吉普車旁邊轉(zhuǎn)回身,向軍營,向送行的人們抱拳致禮(他沒有行軍禮,因為他的服裝已去了領(lǐng)章帽徽),然后敏捷地跳上了車。車上,坐著小楊。 邊輝是一個特殊的犯人,法院沒有派人押送。小楊,過去的警衛(wèi)員,他要求盡最后一次警衛(wèi)員的職責(zé)。 “三號,這是我送您的禮物。”小楊把兩樣?xùn)|西捧到了邊輝的面前。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小楊送他的竟是那天被他扔掉的仙人掌,和被他撕掉的剪報。仙人掌換了新盆,剪報也用透明膠貼好,并裝訂成冊子!暗搅四抢铮鷷玫蒙系。我還等著看您的戰(zhàn)術(shù)研究文章呢!”小楊說著,齜牙一笑。 邊輝把禮物鄭重地接在手里,看著,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拔視䦟懗鰜淼!”他拍了拍座位后面的旅行袋,“瞧,全是書! 車子開出狹長的山谷,前方,是一片晴朗的天空,一片廣袤的大地。 1984.5.9初稿 9.14修改 ---------- 中國讀書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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