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走筆 作者:鄭世榮一、烏鞘嶺上 前不久,省作家協(xié)會組織我們到河西參觀。當夜跨黃河西行,頭一站就到了河西門戶——群山疊嶂的天祝藏族自治縣縣城。翌晨,將旅途中的困乏輕輕一拂,乘車駛向距縣城東約20公里的烏鞘嶺,去造訪高山荒原氣象站那耕云播雨的人們。 公路順山勢蜿蜒,汽車喘息而上。路兩旁,一顆顆一簇簇的野花在金飛碧閃的油菜田坡上晃動著小小的蓓蕾。淙淙的山溪在嶙峋的巖石下哼著小曲兒,婷婷王立的白楊在深幽的罅隙里輕輕擊著掌。多么靜謐的山,多么神秘的谷啊。不由得使人神馳思蕩,如醉如癡了。 有人說,烏鞘嶺是大自然魁偉英武的勇士,沒有脈脈含情的風韻,婀娜多姿的嫵媚。是的,烏鞘嶺的美,是粗獷的美,剽悍的美,豪放的美。 約莫半個時辰,汽車已裹在棉絮般的云頭里了。從車窗伸出手去,能抓到一把云,一團霧。蒼鷹在腳下盤旋,像一片悠悠飄飛的扁葉。山與山膀臂相接,似乎彎彎腰就會摟抱一起。不禁使我記起李白吟詠巴蜀山川的名句:“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揉欲度愁攀援……” “看,那就是烏鞘嶺主峰!” 這時,同伴們?nèi)陆衅饋怼V灰娫婆F障的前方,兀地抖起一座巍巍高峰,在寥廓的空際,劈云斬霧,直插九重。活像一柄烏光閃爍的寶劍,倚天而立。 汽車正行間,忽然眼前蹦出一個土坯墻圍合的院落來。啊,這就是慕名已久的烏鞘嶺氣象站。它像個睡在褪褓中的嬰兒,偎倚在大山媽媽那博大深宏的胸懷里。 說來也奇,險峰大山之上,總會伴著朦朧縹緲的云;而沐浴著天風雨露的地方,人也就顯得質(zhì)樸敦厚。大自然慷慨地賜予他們一副健美紅潤的臉頰和一顆顆比山巖還要堅韌、比金子還要明亮的心。 氣象站站長, 一位40歲左右、 古銅色臉膛的中年人,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屋:“你們大清早上嶺,肚子準是咕咕叫了吧?”說著,站里的老后勤給我們端來一碗碗蛋湯。那湯,熱氣撲面,漂著翠嫩的蔥花和黃澄澄的油珠兒,真真逗人饞涎。聽說這里缺少蔬菜,雞蛋更是罕有,足見主人的盛情了。正要推辭,站長笑道:“咱這荒山大嶺,平日里連個鳥雀也不飛來,你們是稀客呀,略表我們一點心意嘛!” 雖是7月尾梢兒, 小屋里還攏著煤火。圓盤爐口跳動著活潑鮮亮的火苗兒。煮的獲茶在搪瓷缸里潑潑地響,溢著沁人心脾的香味。站長的單人床上,鋪著厚茸茸的毛氈,墻上掛著舊帆布雨衣、老羊皮襖,門檻邊擺著高筒膠靴。這是當?shù)氐摹八拇蠹保荒晁募径茧x不得的。特別是烏鞘嶺,它海拔3000多米,地處高寒,雨雪風雹輪番光顧。春夏之交,每小時溫差竟達攝氏10度。冬夜里,大雪常把小屋埋起,連門也休想推開。 “天公作美喲!常常優(yōu)待我們在冰箱里冷藏!”站長昂著下頦直樂,多么愜意!是啊,這位給風雨切診,為霜雪摸脈的人,說到老本行,怎能不如數(shù)家珍呢。 站長撥撥火,嚼了口濃配的茶,又抹抹嘴唇,說:“像我們這種臺站,省里還有幾處呢。華家?guī)X、喇嘛寺、野馬蓋、松山、梧桐溝……我們這距最近的村子也得走8里。 信不?站上有人三五年沒進過一次城。頭疼腦熱咋辦?吞倆苦藥片就挺過去咧。沒鮮菜、沒電影娛樂,缺水缺肉吃都沒啥,最熬不了的,還是終年見不著個人!聽見公路上汽車跑,心里就熱騰!恨不得拉上司機進屋擺它一會龍門陣!……” 我們聽得直點頭,透過窗欞,望著嵌在云端里的峻嶺群山,不知何時,天陰下來了。對面馬牙山上,烏云像一握握巨大的拳頭在翻舞。一會兒,它們列成黑壓壓的陣勢,搏擊酣戰(zhàn)起來,把陽光遮沒了。 “變天啦!怕是要下大雨吧?” 站長撩起眼皮看看天,又端起茶缸給我們添水,“變不了!今日回縣保證你們挨不了雨淋。東南風就要起了,云渣渣兒一吹就散咧!喝!喝呀!”他說得輕松而肯定。好像那云、那霧、那雨都在他掌中攥著。使人聯(lián)想起《封神演義》里呼風喚雨的神仙。 “您是老氣象了吧?”我欽佩地問。 “還嫩!才干了十幾年!”站長揮揮手,不以為然地說,“過去這里有位老站長,在烏鞘嶺整整蹲了21年!他呀,才稱得起‘老’哩!……咱這站,原是國民黨空軍的測繪所,他們逃離時,把氣象資料全毀了,帶走的一些,也在酒泉扔了。你們說,兩手空空咋搞氣象呀?可是新中國需要氣象預報!咋辦?難不倒老站長!看見這院坡里的幾排小磚房了嗎?那陣兒沒有呢!那兒全是碉堡、鐵絲網(wǎng)!還不是搭個帳篷,挖把野菜咽口雪,邊干邊建設(shè)起來的!從1951年重新健全了預報資料,如今,不僅每月向航空、農(nóng)牧、交通、林業(yè)提供3000多份氣象資料,還參加亞洲地區(qū)氣象資料交流哩!電視上,每次不都有氣象預報嗎?那里面也有我們一份心血哩!如今省局里給了我們一臺大彩電,通過它,把我們的心和各條戰(zhàn)線聯(lián)系得更緊啦!” 站長正說著,門吱呀開了道縫兒,露出一個小伙子羞答答的臉蛋兒。站長拉開門,豁!敢情門外還站著一大群!個個都是絨毛未褪、歡蹦亂跳的后生。在這高山荒原上,竟有這么多年輕人! “驚奇嗎?這可是站上的寶貝疙瘩!……就是嘛……像那歌兒里唱的:缺呀么缺少呀,大呀么大姑娘!……” 人們都轟然大笑開了。擠擠碰碰地進了屋,樂得眉開眼笑的。 看得出,這都是些剛剛走向生活的牛犢子。穿著樸素的工作服,領(lǐng)扣兒幾乎一律系到嗓子眼兒。上衣兜兜兒,還別著新嶄嶄的鋼筆。他們有的眉清目秀,有的活潑調(diào)皮,一樣的閃閃發(fā)亮的黑眼珠兒,一樣的充滿稚氣的紅嘴唇兒。只是山野的風塵,為那豐腴白嫩的臉上,輕搽了一層美妙動人的儲石色,愈發(fā)使那神氣活脫生動了。 寂靜的小山屋兒,頓時像掛起一串鞭炮。嘰嘰嘎嘎,充滿了好奇的問詢,甜甜的笑聲。有的操四川音,有的說隴東話,還有滿嗓京蘭腔兒。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呀,你可曾想到:在這山隔鬧市,云罩八荒的烏鞘嶺上,開始了自己難忘的青春時代嗎?你們又怎樣用朝氣蓬勃的行動,去撰寫春秋呢? “都是些呱呱叫的好后生!”站長當面夸獎起來,“小伙子們不久前才從學校分到這里,經(jīng)過一番磨煉,已經(jīng)擔起地面觀測,氣象預報全部工作啦。每天不分晝夜三班倒……天有不測風云呀,坐在儀器前,八個小時不允許打一秒鐘的盹兒!像這樣年紀,正是一步三尥高的時候!……” “你干這行兒,不覺得寂寞嗎?想不想家喲?”我問身邊的一位青年。 他那秀氣的橢圓臉兒,登時涌上紅暈。頭一偏,忽然直率地說:“咋不悶得慌呀?還有不想家的?可是一忙活起來,也就統(tǒng)統(tǒng)撂到腦后啦!”說罷,他莞爾一笑,又岔開了話題……正聊著,接班時間到了,小伙子們像一窩喳喳歡叫的小雀飛出門去…… !門外還飛漾著他們那脆亮的笑聲!是的!哪里有青年人,空氣就會炙熱,心情就會沸騰?墒,不要以為他們總是毫無憂慮,興致勃勃地逗呀,跳呀,笑呀的。后生家也會有深深埋在心窩里的隱衷呢。站長告訴我們,剛才與我們交談的那位青年,就經(jīng)過一番不小的生活磨礪呢。他原在城里交了個女朋友,可是來到這里不久,對方就向他提出:哼!若想結(jié)婚,先得離開烏鞘嶺,調(diào)回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呀,小伙的笑容褪去了,步子蹣跚了,頭兒蔫搭了。他竟有五次揣著請調(diào)報告,在夜深人靜時,踱到站長窗口的燈光下。但是,終于沒有邁進那門檻兒。接著,人們發(fā)現(xiàn)他拼命地工作起來。上山、下溝、搶代伙伴輪值,不停地攻讀業(yè)務(wù)理論, 一篇篇地抄寫那布滿N.NNE(風向風速)的預報表格。他的心靈,在經(jīng)歷著一場暴風雨;他的生活旋律,發(fā)生了痛苦的顫音。最后,他悄悄地平靜下來。某天凌晨,當他向省臺發(fā)出一份極端重要、萬分危急的氣象預報后,連眼皮也沒闔,又寫下了一封口氣斷然的信——對女友毫不妥協(xié)的信…… “同志!見到那位送蛋湯的老后勤了嗎?……他還是位有豐富學識的氣象工程師呢。十幾歲就在部隊干這行兒,算來已有30年了。他如今已經(jīng)快50了,當年被錯劃成右派,老婆離了婚,他被遣送原籍。前年,黨為他的沉冤昭雪,他又毅然離開新成家的老伴和孩子,從安徽千里迢迢上了烏鞘嶺!這些同志到底圖個啥呀?把一張張準確無誤的氣象圖發(fā)向目的地,就是他們追求的最大安慰了!……” 我的眼中,忽然躍出一幅又一幅風云圖!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在山巔,在峽谷,氣象工作者們,披風雪,頂驕陽,在探索著寥寥太空的無窮奧秘。每一絲云,每一縷風,都牽扯著他們的根根神經(jīng)。在視野中,是莽莽云天浩渺無垠的屏幕,那上面的每一根槽線,全用堅定無私的信念、一心為公的情感勾勒而成!多少次,他們頂著嚴寒,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投入疾風驟雨中;多少次,他們跌絆滾爬,掙扎著打開量雨筒、溫濕箱……驟雨,為他們洗滌肩膀上的泥塵;飛雪,為他們臉膛增色添彩。閃閃的雷電呀,是登攀的號角,隆隆的雷聲呀,是鏖戰(zhàn)的鼙鼓。那一組組氣象電訊號,劃破長空,飛向機場、航船、農(nóng)村、林區(qū)……這電波錄下的每個字碼,決不是普普通通的墨跡,而是蘸了他們心臟里擠出的汩汩熱血!難道他們甘愿把大好年華、美妙青春,扔在這荒山野嶺中嗎?難道他們?nèi)鄙賰号、家鄉(xiāng)之戀嗎?不!他們的感情是世間最富有的!只因為這些迎風斗雨的勇士,心窩里擱著一幅為建設(shè)四化叱咤乾坤的風云圖! ……終于到了惜別時。站長和他的同伴們一程又一程,把我們送到公路上。 當我們下坡走出好遠,回頭望去,只見那高高的山口上,還站著許多閃動著的小黑點兒,仿佛和巍巍群山、浩浩風云溶合在一起…… “盼著你們再來!給蘭州帶個好呀!叫同志們放心……” 山風勁吹,送來了這依依告別的摯音。是呀,祖國有了這樣優(yōu)秀的氣象戰(zhàn)士,人民有了這樣質(zhì)樸忠貞的兒女,怎么會不放心呢?自豪吧,烏鞘嶺!你真正的美,正是因了那直托高天,砥柱云海的偉大獻身精神!……二、大漠魂 那片綠色總是閃耀在我的眼前:蔥寵茂盛的、蓬蓬勃勃的。 它是像巨人般站在騰格里那吞噬一切生命的沙龍腳下的;它是用生命的波濤激蕩出的笑聲,蔑視著死亡的。 那片綠色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越野車穿過喧鬧的武威市區(qū),馳過彎彎曲曲的公路,拐進一段狹窄坎坷的土道。于是,悄悄向這城市襲來的騰格里沙漠,兀地闖入眼簾。但見連綿起伏的沙丘,從遙遠的天際邊,成群結(jié)隊、擠擠撞撞地雇集在一起,向那“銀色的城市”窺視著,試圖一口吞下橫亙在它腳前、阻擋它肆虐的綠。幾乎就在同時,舉目眺去,一場殊死的鏖戰(zhàn)正在這里進行。啊,那綠陣沖上去了,像洶涌的海潮,像迅疾的旋風,把一桿桿紅色的、粉色的、黃色的旗幟,插到敵陣中,插在那沙龍弓起的脊背上。他們的隊伍是多么浩蕩呀,偎著藍天,扶著流云……倏爾之間,我那被驚顫了的思緒,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這些無畏的戰(zhàn)士,原來是一棵棵挺立在沙海上的楊與松!那些色彩繽紛的戰(zhàn)旗,是沙蒿、花棒、梭梭兒競放著的花蕾! 在這生機與死亡、希望與毀滅拼搏的戰(zhàn)陣里,在那飛揚著綠色吶喊的隊列中間,向我走來一個身影,這隊列里的普通一兵—— 它是一棵楊,還是一棵松? 它是一株芨芨草,還是一株沙蒿? 不,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渾身泛著沙味兒、草味兒、土味兒的莊稼漢,財稅林場的場長老龔。在這赤日炎炎的中午,他熱情地握住我的手,使我那顆燥熱的心,頓然碰到了一片沁涼。 老龔的個頭,比他的“士兵”矮了許多。他穿著肩膀披滿沙粒的藍制服,稀疏的頭發(fā)泛著銀毫。那滿臉的笑紋兒,映出了這位老武威人透明坦蕩的心地。他老了,五十都出頭了吧,但身子骨挺硬朗。我夸他好體格,好精氣神兒,他答得脆:“那是因為在這里滾爬了十幾個年頭哇,叫風刮的,叫沙子磨的!”他一邊笑著,邁著大步踏上沙丘,那雙穿著布鞋的大腳片子,不由得使人聯(lián)想起沙漠之舟駱駝的足印。好像這方圓數(shù)十里的“沙漠公園”的每一寸土、每一棵樹、每一粒沙,他都撫摸過,捧吻過,跋涉過。 我這么問他,他又嘿嘿地朗笑起來:“你沒說錯!過去這兒寸草不生,只有沙娃娃(蜥蜴)滿地跑。你瞅,它們跑得多活脫,翹著小尾巴,后腿兒不點地,飛哩!如今,這些小東西也能在樹根底下乘涼啦。騰格里這一角呀,硬是憑著林場工人的志氣,在上面畫上了好看的畫兒。瞧見那片葡萄苗了嗎?都爭著往上竄呢!來年,這里是紫燈籠綠葉扶,沙地上瓜果香。一會兒到屋里去,我殺幾個瓜叫你嘗嘗,保你吃了甜醉,醉個顛倒!” 好個老龔,說得多么繪聲繪色。他身上的文學細胞,在這干旱的沙漠里簡直漲滿了靈感的甘露。俗話說,沙地瓜甜,可老龔的話更甜,甜得鉆心,甜得醉人!他愛林場,疼林場,像個母親,一見了自己的孩子,就有那述不盡的衷腸。 是呀,林場工人是有著母親的經(jīng)歷、母親的情懷的。那是因為他們在炎沙漠野里,曾用頭上的青絲蘸著面龐紅潤的膚色,寫下了光榮的歷史。在祖國的“三年困難時期”,他們,一群有著豆蔻年華的姑娘和小伙子,為了給大西北戈壁涂上一抹綠,勒緊腰帶,忍著饑寒,在這兒扎下帳篷。他們從幾十里外的河灘挑來水,跪在燙膝的沙礫上,用干裂的手,捧著小鐵桶,把水,也把心血一同澆下去。沙窩喝美了,樂滋滋地嚷著,還要再喝一口,再喝一口!他們的肚子餓得轆轆地叫呀,還要絆絆跌跌地奔向河灘……幾多春秋,那沙窩里開始溢出一汪新綠,像胚胎般孕育出了小生命。林場工人高興得圍在那細嫩的小樹苗前,瞅呀,瞅呀,熱滾滾的淚珠,不知啥時也和在水里澆下去…… 我看著挺立在林海間的老龔,敬仰之情跳在心坎。他笑得多美,那眼角邊泛動著的魚尾紋兒,一條條、一道道,都輝映著人生拼搏精神的光華。 在林場里轉(zhuǎn)了好長時間,老實說,我的腳脖子都走得轉(zhuǎn)筋了,真想蹲在樹蔭底下歇口氣。何況老龔那殺瓜的許諾又那么強烈地吸引著我。可是,老龔,這位長者,卻越走越有勁,越說興越濃。相比之下,好像倒比我還年輕了十歲,龔場長可是個細心的人哩,似乎看出了我那想頭,把我又領(lǐng)到一片樹蔭里,登上一個沙坡,忽聽機聲震耳,流水丁咚,只見在驕陽下升騰著縷縷熱流的大漠之上,豁然呈現(xiàn)出一個新月形的大湖!頓時,眼前的景象驚得我張大嘴巴,竟覺舌頭也短了半截兒!難道是遇見了奇妙的海市蜃樓了嗎?抑或是挽著飛天仙子的玉腕,飛到了敦煌那碧波傾蕩的月牙泉邊? “哈哈!這是我們林場新挖掘的沙漠游泳池!”老龔笑得直摸下巴頦兒,“到了明年夏天,這里更好看哩:蟠桃樹綠了,各種花開了,在蔭涼下擺好茶座,在池邊撐起太陽傘,配上人們紅的綠的游泳衣,那美,還不成了瑤池仙境!怕天宮王母、蓬萊八仙不快快地奔來?咱園里那蟠桃,怕不饞壞了孫猴兒!” 這話,神了!在沙上飛竄的沙娃娃不動了;池邊咕嘟咕嘟冒水的龍頭沒了聲音,飛揚的打夯機停止了鳴響——老龔的心胸如海哇,他吐出的,簡直是令人振聾發(fā)聵的濤聲! 在招待所庭院那雕梁畫棟的大漠亭下,我嘗到了主人端來的大西瓜。這瓜,圓大,碧綠,花皮,個個兒都有七八斤重。牛耳尖刀只消輕輕地在皮上一碰,咔崩一聲,它們就咧開嘴朝你笑啦。我捧起一牙兒瓜,看那紅殷殷瓤上,嵌著黃嘟嘟的瓜子,沁著含蜜欲滴的瓜汁兒,驟然間覺得它的分量忒重,那是一顆顆心在跳,一滴滴汗在淌呀!而這用血汗凝結(jié)成的果實,都被主人帶著微笑,懷著虔誠,無償?shù)胤瞰I給了他人! 大家正在亭下促膝暢談著,不知啥時,老龔的身影消失了,原來他為改良樹種的事,主持一個現(xiàn)場會去了。 我的眼前不禁又浮現(xiàn)出他的身影,仿佛看見,在晚霞中,他邁著矯健的步子,走入浩瀚的綠色中,和那么多樹木花草摟抱在一起。哦,那綠色的事業(yè)啊,時時縈繞著這位老兵的魂!院外,林濤發(fā)出了深沉的歡呼,那是在向他招手吧?熱切地歡迎著他們中的一員……驀然間,我的心扉為之一開,我明白了,真切地明白了:千古大漠啊,正因為注入了林場工人崇高的靈魂,才有了那蔥寵茂盛的綠,才煥發(fā)出蓬蓬勃勃的生機。三、翡翠海 一出武威縣城,吉普車就開足馬力,沿著古絲綢之路西行。河西走廊那堆金砌綠的莊稼院和縱橫交錯的灌渠,被呼呼地甩在車后。放眼望去,南面是巍峨綿延的祁連雪峰,北面是幻若霧藹的焉支山脈。前方,茫茫戈壁接連著無垠的藍天。長城斷垣和古烽火臺,宛如沉浮在海面上的島嶼。我們乘坐的吉普車,恰似一葉小舟,在海上顛簸航行。將近中午,一輪如火的驕陽高懸在空中,小小的車廂里,暑氣蒸騰,旅伴中有的打起盹兒來……忽覺一絲涼風拂面而來。猛睜眼,視野中跳出一片淡淡的綠。那是一處處被樹木環(huán)抱著的村舍,一壟壟金燦燦的葵花,一汪汪覆著蓮葉的澇池……同行的軍區(qū)嚴干事告訴我們,已經(jīng)進入古甘州張掖的地面了。 車子繼續(xù)向前疾行,驀然間,我們竟覺得周身裹在一片綠的世界里,令人回腸蕩氣的綠!那綠,濕潤、透明、清澈,熠熠地映射著太陽的光華,似無數(shù)顆寶石在閃爍,滾動,卷起如茵的波浪。那是祁連山雪水喂養(yǎng)出的大片牧草,真像晶瑩可愛的翡翠海!“金張掖,銀武威”,此話果真不假。 隱約傳來騰踏之聲,過了一陣,便似有旋風呼嘯而起。緊接著,蹄聲雜沓,嘶鳴盈耳。我們連忙向車窗外張望,好家伙!幾百匹翹首揚鬃的駿馬,正從車旁蜂擁而過,像洶涌澎湃的巨流,匯向那碧波傾蕩的綠海。最為壯觀的是閃動在馬群里的戰(zhàn)士們,猶如驚濤駭浪中的艄公。手中揮舞的套馬竿,似點波撐舟的長篙。軍帽上的紅星,在陽光下燦燦生輝,宛若閃耀在翡翠海中的紅瑪瑙! 啊!這就是我們向往已久的山丹軍馬場。三千多年前,祖先們就開始在這里養(yǎng)馬。北魏、西夏、元等朝代,也都設(shè)置過皇家馬營。這里是絲綢之路的咽喉,兵家必爭之地。它界跨甘青兩省,襟圍山丹、永昌、肅南諸縣,雄視瀚海,鎖控金川。曾有歌云:“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衍!惫121年, 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出征河西,就在這里屯兵養(yǎng)馬。1949年解放大西北的炮聲未停,毛主席就電示第一野戰(zhàn)軍總部:“要完整無缺地將大馬營馬場接管下來。”從此,這塊肥美的草原,回到了人民的懷抱…… 多么遼闊的草原,多么豐盛的牧場!這兒水足草旺,翠綠蔥蘢,蜂飛蝶舞,繁花競妍。在這旖旎的風光里,似乎透射出一股股撲面的熱浪,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李白那“雖居焉支山,不道逆雪寒”的佳句來。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慓悍的“老軍馬”,五十多歲,下巴頦上扎滿刺謂般的胡茬兒。小而明亮的眸子里閃著喜悅的光。一見面就緊摸住我們的手:“好哇!握筆桿兒的客人,歡迎你們來呀!” 他是老場長,當年解放戰(zhàn)爭槍林彈雨里的二等功臣。 老場長粗獷而有心計,他早就留意到我們總瞄著院子里的馬,便走去牽過一匹臀上烙著“001”字樣的種馬來。 這就是馳名中外的山丹良種馬。啊,多好的一匹馬!這不就是唐彩神駿的模特兒嗎?只見它通身水光油亮,像裹著青緞子。胸圍寬闊,噴鼻猶如吐出朵朵白云。那圓大的四蹄,翻甩著的粗尾,能使人想象得出它騰踏云霓時的雄姿,勇敢的騎手跨上它,會嗖地一聲,投向千里草原的懷抱。 “來,試試看!”老場長慨然邀請我們乘騎。大家一時面面相覷,哪敢輕易領(lǐng)受那追風踏燕,虎視八荒的壯福呢? “不騎馬, 咋算到過山丹喲! ”憨厚的主人無不惋惜地說。還是嚴干事解了“圍”:“老場長可是位呱呱叫的騎手呀,歡迎他表演騎術(shù)好不好?” 我們立刻鼓起掌來。老場長真爽快,只見他抓住韁繩,猛一墊步,左腳踩鐐,右腳一邁,眨眼間身子便輕輕地落上鞍橋。他雙腿一夾,嗖——!那駿馬早已竄出十丈開外。一勒韁繩,那山丹神駿前蹄騰起,原地兜個急旋兒,長嘶一聲,立定不動了。 大伙的眼睛都看直了。老場長,虎威不減當年;山丹馬,果真名不虛傳! “山丹一號”是在蒙古馬和頓河馬雜交的基礎(chǔ)上,經(jīng)全場職工15個寒暑辛勤培育的碩果。嚴干事說,有關(guān)科研部門的專家、教授已作了鑒定,還正式把山丹馬寫入了《養(yǎng)馬學》呢。 “老場長,如今場里養(yǎng)了多少匹軍馬?”有人問。 “海哩!十來萬匹吧!崩蠄鲩L滾鞍下馬,身不搖,氣不噓,“一句話:‘四化’需要多少,就供給多少!咱國家70%是山地,啥時候也離不了馬。它的皮、肉、奶還有很高的經(jīng)濟價值。馬奶里的維生素C,比牛奶要高9倍,肉味也鮮,含有亞油酸,亞麻酸,能使血管軟化哩!……”嘿,沒想到老場長如此博學!要不是那身戎裝,真會讓人以為他是位滿腹經(jīng)綸的學者! 扯起務(wù)馬經(jīng),老場長的話匣子就關(guān)不住了。從馬的產(chǎn)駒、喂養(yǎng)、成長、脾性,到疾病防治,都作了詳細的介紹。光是當?shù)剡m合馬吃的草就說出幾十種。什么紫花苜蓿、扁桿早熟禾、老芒麥、棱弧茅、小糠草……末了,又興致勃勃地講了閹馬的情景。“那可是驚心動魄的場面!馬的蠻勁兒喲,了得!十個壯漢也休想撂倒它。弄不好挨它一蹄子,就叫你仨月起不來炕……瞅見那牛角圈了嗎?人站在墻頭上,待它沖進三角形的圈欄,遇到頂尖兒死胡同,嘭!木板閘就把退路堵死啦。好乖乖!它氣得在地上翻滾撒野,以為誰也奈何不得。正著!大伙乘勢一撲而上,捆住四蹄,嚓嚓嚓——喲!手術(shù)就干凈利索地做完嘍!……” “聽說192號下了雙駒?” “消息都上了《人民日報》,天下皆知!”老場長臉上的笑容像盛開著的銀絲菊花,“活脫脫的一對孿生兄弟喲,一個高75公分,重50公斤;一個高73公分,重41公斤。同志們這個摟,那個親,寵得就像對保育院搖籃里的奶娃娃……”老場長的神情,活似媽媽在親昵地絮叨著自己的孩子。邊說,邊用他那雙大手梳理著馬鬃毛。那黧黑粗壯的手指,落得那么輕,撫得那么柔,每個細微的動作里,都浸注著無聲的語言,深沉的愛。 晚上,主人為我們準備了別具草原風味的洗塵宴。小榆木桌上,旱獺肉肥得冒油,野雞片烹得脆嫩,手抓羊肉噴香撲鼻……主人盛情,賓至如歸,彼此舉起醇烈的馬奶酒,三杯下肚,紅云拂面,話如小河…… “老場長,你對馬的感情咋那么深?”嚴干事引出了我們所關(guān)心的話題。 “馬救過我的命,”老場長一仰脖,干了杯中酒,講述了在淮海戰(zhàn)役中,有一次他身負重傷,戰(zhàn)馬在火線上把他馱回團指揮所的故事!爱斎徊还鉃檫@個,因為,我是一個兵呀,我的戰(zhàn)斗崗位在這里!……” “你是怎么到馬場的呢?” “解放那一年吧,”老場長一往情深地說,“我在后方醫(yī)院養(yǎng)好了傷,組織上派我來軍馬場搞接管工作。接管接管,哈哈,這一‘接’,便真的‘管’起馬來啦。三十多年嘍,一天離了馬,我就受不了。” 說到對馬的感情,嚴干事講了下面一段故事: 15年前,老場長的妻子在河北老家生了個胖小兒,又趕上春節(jié)將臨,便寫信叫他回家看看,過個團圓年。中年得子,老場長那個喜悅勁兒,就別提了!迸了家門,抱住小寶貝就是一頓親,樂得他“小馬駒,小馬駒”地叫,把老婆弄得莫名其妙。當時,場里正培育“山丹一號”良種馬,場部有個冒失鬼給老場長寫了封信,把母馬可能遇到難產(chǎn)的情況告訴了他。老場長得知信息,火燒火燎地坐不住了,說啥也要趕回場。大年初一,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車…… “老場長,怪不得有人說你愛馬勝過愛老婆孩子哩!”嚴干事笑嘻嘻說。 “貧嘴!”老場長笑吟吟地說,“不愛老婆孩子,咱還把他們弄到軍馬場來落戶!駒娃子呀,來給你這位會說話的叔叔多添些酒!” 隨著話音,從里間屋走出個半大小伙兒,壯壯實實楞頭楞腦,通身牧馬人的裝束。這是老場長的兒子駒娃子,場里的知青牧馬組組長。 “好哇,連接班人都帶出來羅!老場長,你不想內(nèi)地老家嗎?” 老場長又飲了一個滿杯,抹抹胡茬兒,說:“想!咋能不想哩!……可這里也不錯。山像畫兒,水似蜜。到了夏秋,你就看吧,草場綠得像一片翡翠海,美哩!我想,應該讓更多的寶馬良駒從這翡翠海奔出去,把咱西北草原的綠,把馬場的春色,帶到全國各處……” 他說得多么動情,像詩!吃著手抓肉,喝著馬奶酒,牧馬人那質(zhì)樸敦厚的氣質(zhì),伴著草原濃濃的綠意,浸入心懷!像場長這樣的“老軍馬”,場里不知有多少!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他們騎馬挎槍走天下,立下赫赫戰(zhàn)功;如今“解甲歸田”,仍老驥伏櫪,壯心不已,默默地耕耘著戈壁瀚海。他們攜著干糧,背著水壺,五冬六夏,饑餐渴飲,用汗水澆灌出肥美的牧草,把最好的軍馬奉獻給人民…… 新的一天開始了。老場長又率領(lǐng)一隊隊晨牧的戰(zhàn)士,策馬揚鞭,馳向遼闊的草場,馳向白云深處。我們的車子也沿著翡翠海里的航線——甘新公路繼續(xù)西行。極目望去,牧馬人頭頂上的五星,像顆顆晶瑩火紅的心,在萬頃碧波之上,閃動著點點光華……四、柴達木人的風骨 乘越野車順烏蘭一格爾木公路西行,一路上全是茫茫草原,漠漠戈壁。舉目遙望,祁連山貼在藍天白云間,顯得朦朧而雄渾。時而從路坡下竄出一對黃羊,昂著挺拔的頸子,在公路上飛跑,為我們充當著開路先鋒。柴達木盆地生怕我們的旅途寂寞哩,又在漫漫沙海上,閃現(xiàn)出旖旎的嵐光波影,其間點綴著蔥寵蓊郁的樹林,揚帆遠航的巨輪,那是沙漠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忽然,眼前又有一座閃爍著奇光異彩的峰巒跳入天空。但見它渾身鑲嵌著金鱗玉甲,光怪陸離,活像一塊塊褐紅、儲紫、墨綠、橙黃色的晶體堆就的寶石山!正驚詫間,驀地,這寶石山上那一排排造型典雅的樓群迎面走來,一座正在施工的選礦廠,用吊機的起重臂向我們招手哩!迎面,在那碾得平坦的碎石路上,男女礦工們身著羽絨服,像一簇簇紅的、綠的、黃的火焰在眼中躍動。尤其那些身姿婀娜的姑娘們打扮得俏麗入時。柔細的長發(fā)披肩,山風蕩過,纖絲飛揚,攪起晚霞萬道。啊,這美景莫非又是海市蜃樓嗎?這時,司機“吱”地剎住車,朗聲笑道:“記者同志,錫鐵山到了!” 啊,錫鐵山!你雖居千里荒漠之中,卻用笑容、用喧鬧、用生機、用朝氣擁抱了我。這座遐邇聞名的寶山,南倚祁連,北眺昆侖,西扶察爾汗鹽湖,東枕泉吉草原。蘊藏著鋁、鋅、銅、金、銀……十多種瑰寶,直到清代才發(fā)現(xiàn)了它。現(xiàn)在山中石壁上還鐫刻有“咸豐十一年鉛局”的字樣。解放前,曾有一支外國探險隊竄到這里,看見裸露在地表上那方方正正的礦石,大喜若狂,竟偷了許多標本,拿到他們國內(nèi)去化驗?上,這里不是什么“新大陸”,它的根子,牢牢地扎在華夏古老的土地上,只等炎黃子孫來開采!1955年群眾報礦,地質(zhì)隊果然勘探出它是全國罕見的鉛鋅礦,而且品位極高。某些礦的含量,高達80%呢。對這個寶山的開采,被國家列為六五計劃重點項目。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從1974年底進駐青海時,專為礦山鋪了10公里長的支線。車站貨場上,礦石堆得小山般高,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子般璀璨的光芒。 現(xiàn)在一座年處理百萬噸礦石的選礦廠和一座裝機容量為1.8萬千瓦的火力發(fā)電廠、70多幢住宅樓、35公里長的輸水管道正在山下興建…… 這座寶山的歷史和建設(shè)規(guī)劃,都是礦局的當家人管興華告訴我的。 我與老管的相識還頗有意思呢。那天到礦吃罷晚飯,我去俱樂部看電影,在入口處被一位頭發(fā)稀疏的老人攔住了:“里頭滿座兒了,咱錫鐵山人怎能叫遠方來的貴客站著看?記者同志,明天這里上映一部新片子,連西寧、蘭州都沒演過。嗨嗨!咱這兒可不比內(nèi)地的水平差多少!” 老人的話語里帶著明顯的自豪感。他那蒼勁的喉音聲傳遠近,招來許多帶笑的目光。若從老管那身沾滿礦灰的的卡衣褲、風霜打磨過的面孔估量,你怎么也不會看出他是剛從北京調(diào)來的司局級干部,礦務(wù)局的黨委書記。 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當晚,我倆就在招待所里擺開了龍門陣。這位前冶金部的司長兼首鋼副經(jīng)理,在慨然讓賢后,把老伴和兒孫都扔在千里之外,在風雪柴達木當上了個快樂的單身漢。夜已漸深,漠風嘶吼。室內(nèi),燈光幽幽,窗前,斗轉(zhuǎn)星移,我倆裹著老羊皮促膝而坐…… “您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 老管把筋條縷縷的手比成個兔耳朵:“整60!‘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嘛。曹孟德是個封建王侯,還知道這么想呢,何況我這堂堂共產(chǎn)黨員!”他下巴頦兒一揚,字字句句都迸閃著火星兒:“我是個大老粗?筛恪幕每靠茖W技術(shù)哇!我找部里說,‘真的,我情愿讓賢!可有一宗:本人不能退出戰(zhàn)斗崗位!’部長問我想干啥……” “您怎么說?” “我說:‘老單位咱不去;好地方,咱不去。沒人的地方,咱去!’當時,這里配不上人,我瞅準了就寫申請。哼,都說柴達木艱苦,高寒、多風沙、缺水……嘿嘿,不缺,能叫你去建設(shè)?!部里一再挽留,可我鐵心了,又連打三個報告,還推薦了接班人,這才放了。臨行,我大筆一揮表決心:“離家別家,開發(fā)柴達,討還中年,償付人民!倍颊f50而知天命,我是60而知黨命哇! 這就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對生活“特殊”的理解;這就是一位老干部對中華新崛起充滿了緊迫感的宣言! 管興華把身子靠在床沿上,吮了口老配茶,又談興極濃地向我講起了礦山的改革:“青海,人稱不毛之地。我可不這么理解!錫鐵山是個聚寶盆呀。這個大礦,固定職工我看只須1000人就夠了!現(xiàn)在,內(nèi)地同行業(yè)勞動力過剩,可以叫他們來這里搞承包嘛。十一年拿內(nèi)地兩份工資。因為他們都是熟練的技工,礦上既可省去培訓費,又可以提高生產(chǎn)效率和設(shè)備利用率。他們不帶家屬,服務(wù)管理機構(gòu)就得以簡化,一箭數(shù)雕嘛。去年耀邦同志視察青海,指示錫鐵山要新事新辦。咱是當領(lǐng)導的,就是要把寶山開發(fā)事業(yè),領(lǐng)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中去,導到企業(yè)整頓改革的軌道上來!” 我看著面前這位鬢染銀霜的老礦山,覺得他并不老!他那深邃的雙眸里,閃爍著時代的折光,是個有時代脈搏的明白人!時近凌晨,他竟無困意,健步走向窗口,只見遠山似煙,近山如云。點點礦燈在黎明的熹微中熠熠閃動,“嚯,又是一天嘍!老鄭,跟我下井去!咱要領(lǐng)著你在寶山的肚子里轉(zhuǎn)上一遭兒!”正在這時,隨著一陣噔噔噔的腳步,推門走進個人來。這人,年約50,身高膀闊,著一件灰色中式對襟棉罩衣,登著大頭山鞋。他聲若洪鐘:“哈哈,老管頭,領(lǐng)記者下井的事交給我吧。咱在外邊已候令多時啦!”好一個瀟灑的人物。來者是錫鐵山開山元老、礦務(wù)局計財處副處長劉致孝工程師。他要領(lǐng)著我下礦探寶!“老劉,你真會抓戰(zhàn)機,咱和老鄭還沒聊夠呢!”老管頭親呢地拍打拍打老劉那厚實的肩膀,站在門口,把我倆目送很遠。 走在礦區(qū)那嶙峋的小路上,劉工的身影就似融在山嵐光影里,與礦石一個顏色。這位50年代后期畢業(yè)于東北工學院的大學生,曾在“文革”中歷盡磨難。70年代輾轉(zhuǎn)到青海,后又從干校分到柴達木籌建錫鐵山礦。也許,是那戈壁的風砂磨就了他那粗獷的性格吧,他走一路,笑一路,把那夾帶著濃重東北腔兒的話聲,扔到山崖溝坎里:“我算啥‘元老’?為建寶山,多少同志潑灑下半輩子的心血……許多人,1958年就到了這片大戈壁。那陣兒,住地窩子,人得貓著腰在里頭‘鉆木取火’過‘山頂洞人’的生活!困難時期才慘咧,三百職工跑了二百二,那時,每人28斤定量呀,勒勒肚子扛上鋼鋤上山梁兒,餓呀,餓得邪虎!下了工,就跑到戈壁灘上去挖土爾耐(一種草根)。再往后,方圓幾十里的灘上一根草也沒有啦,就這么著,剩下來的人硬是沒走!這,就是中國工人階級的性格,比沙漠里的土爾耐還堅韌,還耐苦!現(xiàn)在再看看咱錫鐵山,變了!變了!六五計劃中,礦局要為國家貢獻18萬噸鉛,25萬噸鋅。那些礦石呀,都是一顆顆愛祖國的心呀,活蹦鮮跳的心!” 我聽著,頓覺有股熱流直沖胸腔。啊,錫鐵山!為了開發(fā)你,建設(shè)者們把生命和青春一塊貼了上去!為的啥?為的就是今天和明天! 我氣喘吁吁地緊追著工程師的步履,而他卻邁開大步,一口氣地登上那峒口十幾層的臺階。他興沖沖地領(lǐng)著我鉆進主峒道,于是,在我眼中展現(xiàn)了真實的“海市蜃樓”:燈光如練,鋼軌縱橫,風機怒吼,斗車穿梭。千百噸燦明晶亮的礦石,在機械的巨臂下被抓入斗車。和礦石一樣顏色的工人們,被閃爍的燈光勾勒出有如塑雕般道勁的線條。這群像,是用瀚海的風,和著大漠的雨,塑造出的新中華開拓者的群像! 劉致孝工程師告訴我:礦山要發(fā)展,就不能滿足表面開采,F(xiàn)在已開掘了3222、3252、3282幾個平面,如今已使它們上下相貫,左右溝通。錫鐵山人,要在寶山之腹中擺下奪礦大陣,猛猛地干它一場! 正說著,斗車開過來了,劉工一躍,就穩(wěn)穩(wěn)地坐在車頭后的平臺上,又把我拉上去,笑得真脆:“嗨嗨,請你坐。咱的機械化!哎喲,快低頭,別碰上電線……發(fā)啥呆呀,有我在,你就把心放在肚里。連這里的礦石,都認得我老劉哇!……”他笑著把一頂安全帽扣在我的腦殼上。斗車隆隆地滾動,峒頂?shù)目吡,在電火花中,輝映著寶石似的光芒。峒里地下水嘩嘩地流著,在為劉工那豪邁的聲音伴奏:“現(xiàn)在礦山搞開采,以后還要就地搞冶煉,出成品呢。我本人就是學冶煉的,手早就癢癢啦,到了礦山建成冶煉廠時,我這處長寧可不當,也要上高爐!” “那時,您也該退休回沈陽抱孫孫啦!”我打趣地說。 “退休——?”他竟向黑暗中連連打了幾拳:“沒門兒,我決心老死在這兒嘍!提起抱孫子,我還真受了兒女們不少埋怨呢。我的幾個孩子,如今有的在北京上大學,有的在東北成家立業(yè),都勸我這老太爺回去享上幾年清福兒。哼,人各有志嘛。怪不?我真有點不理解當今某些青年人啦!我寫信給他們說,‘這里有我的事業(yè)呀。苦嗎?我咋覺不出呢?樂還樂不及呀。這輩子,我是抱定寶山不放松了!’……”五、鹽晶燦燦 早春,到戈壁新城格爾木采訪。歸時,穿過險陡的泉吉峽谷,馳過茫茫的瀚海,眼前豁然展現(xiàn)出一片灰蒙蒙、白泛泛的鹽世界。地表上,結(jié)凝著尖利的鹽殼,與戈壁渾然一色。極目望去,那些參差起落的鹽殼,豎起翹角,順著風向直指著西北方,尤如畫家筆下萬濤奔涌的大海,飛濺著旋舞的浪沫;又似千軍萬馬鏖戰(zhàn)的疆場,無數(shù)銀盔銀甲的武士,高舉鐵戈在沖鋒陷陣。在遙遠的天盡頭,還可以看到一線扭動著的流火,宛若金蛇般狂舞,那是結(jié)晶鹽的反光……這就是被譽為大西北明珠的察爾汗鹽湖! 陪我一起參觀的地質(zhì)學家告訴我: 察爾汗鹽湖東西長160多公里,南北寬20至40公里。原來,在柴達木盆地境內(nèi),有許多季節(jié)性、半季節(jié)性的河流,它們從盆地周圍的昆侖山、祁連山、阿爾金山涓涓流下,因為盆地被高山封閉著,降雨量極少而蒸發(fā)量極大。這些靠雪山哺育的河流,幾乎只有消耗,沒有補充,有的勉強爬進鹽湖,就結(jié)束了短暫的生命;有的沒能流到鹽湖,就潛入沙漠里,造成了湖泊。經(jīng)過千萬年蒸發(fā),湖中鹽分越來越高,便形成了世界上罕見的鹽湖群。而后由于鹽分高度濃縮,“湖”面上便結(jié)成一層堅硬的鹽殼。這里的儲鹽量,足夠全世界人口吃上一億年! 在鹽湖上,最神奇的還要數(shù)那密如蜂窩般的溶洞了。這些溶洞有明有暗,形狀酷似喇叭。洞內(nèi)曲折而幽邃,五光十色的結(jié)晶鹽,形成許多瑰麗多姿的景象。它們有的如踏燕的奔馬,婀娜飄逸的飛天;有的像俯沖的雄鷹,飛跳的黃羊…… 鹽湖,多么神奇呀!然而,生活在鹽湖上的人們更神奇!他們是一群時代的強者。其中,有的是祖居此地的青海人,但更多的是在五六十年代就從沈陽、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到這兒來搞建設(shè)的“內(nèi)地人”。他們自豪地把自己稱為“大戈壁的先人”。 是的,他們無愧于這個稱號。那時,創(chuàng)業(yè)的人們,在廣袤的察爾汗鹽湖上,是怎樣扎住根的啊!安家時,他們在殘墻斷垣的駱駝圈里砌灶支鍋,怪事就來了:鹽遇上淡水,絲絲地融化了,一鍋水還沒等燒開,嘩!灶塌鍋傾……初來乍到的人,為了喝一口熱水、吃一口熱饃,不知費了多少腦筋。在這里,人們住著一種“鹽巴房”。蓋鹽巴房就得先做鹽巴磚,但是,若要把鹽變成磚并不容易。那些鹽硬得一錘子砸下去直濺火星。厚厚的膠皮鞋踩在上頭,不消幾天就被鹽翹角扎透了。再說鹽湖上風大沙狂,砌好的鹽巴房,往往被風一吹就塌了。但是,這些戈壁的先人們有的是智慧,他們利用鹽池的鹵水當漿,邊壘邊抹,把墻砌得似鐵壁一般,用石頭一敲,響似洪鐘哩。過了安家關(guān),還要闖居住關(guān)——不到三個月,棉帳篷就被鹽水漬得像薄紙一樣;新衣服掛上墻,過幾天伸手一提,已成爛布條一把;上好的膠底皮鞋,不知何故彎成了“膠皮艇”,新鮮的黃瓜在筐里存放,待上案做菜時,早已腌熟了,味道又苦又咸又澀……但這些困難壓不倒開拓者的意志。他們動手拉來卵石、沙子,在鹽巴屋里墊起隔層,釘上竹席,糊上報紙。為了改善生活,他們磨豆腐,做豆?jié){,生豆芽,腌醬菜,硬是挺下來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在鹽湖上興建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鉀鹽廠,在大戈壁上矗起了一座水晶宮般的鹽城!這里,壓倒一切的色彩是白色。在自動車間的儲鹽場上,只見鹽山堆得幾乎遮住半邊天。揚頭看去,天空藍白參半,好像置身在冰峰雪嶺中。接踵穿行的運鹽卡車從身邊馳過,車輪子軋得路面咔咔地響——那是鹽花清脆的爆裂聲。在鉀鹽廠邊新興的市鎮(zhèn)上,一幢幢鹽巴屋在太陽光下,閃閃地泛著琥珀色的光彩,走在鹽廠福利區(qū)的林蔭道上,可以看見女鹽工們,身穿齊胸高的膠皮衣,腦門上懸著分光鏡,扛著帶孔的鐵锨,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朝鹽池走去,把清脆的笑聲灑了一路。那矯健的身影,漸漸地溶在一座座玉石般堆琪的鹽山中……我到達鉀鹽廠第一選礦場時,正趕上吃午飯。穿過人群麇集的職工俱樂部,繞過擺著琳瑯滿目商品的知青商店,走進了鹽工食堂。只見一排排刷著程亮黃漆的小桌邊,鹽工們喝著蘭州,西寧出產(chǎn)的鮮啤酒,品嘗著肉片豆腐、豬皮凍、木耳肉片、紅燒里脊、首蓿湯。雪白的饅頭咧著嘴兒,香油大餅逗人饞涎。在這里吃兩菜一湯只需花塊把錢。我邊品味著菜肴,邊從窗口望去,見鹽城上空布滿密密麻麻的電視天線。1983年在60公里外的格爾木,安上電視差轉(zhuǎn)臺,鉀鹽廠立刻掀起了彩電熱。廠里還專門派人到廣州、肇慶采買福日牌彩電呢。14英寸的沒人要,最次的也得18英寸。鹽廠職工們掏個千八百塊不算啥,兜里的票子有的是。這是因為在此地沒有閑人,所有知青、家屬都可以安排工作。只要你肯下鹽田勞動, 每月少說能拿100多元。自從青藏鐵路第一期工程通了車,列車隆隆地馳過鹽湖,使鉀鹽廠生產(chǎn)的氧化鉀、碳酸鉀、赤血鹽鉀暢銷湖南、江西、甘肅、新疆、吉林等省區(qū)。雷州半島、廣西因土地缺少鉀、氮、磷質(zhì),尤其歡迎他們的產(chǎn)品。鹽廠生產(chǎn)的氯化鉀還遠銷加拿大、印度尼西亞呢,為國家創(chuàng)了大量外匯,鹽廠職工的生活怎么會不富裕呢?鹽工們憑著創(chuàng)業(yè)精神,使鉀鹽生產(chǎn)日益蓬勃地發(fā)展起來了。他們今后還打算大搞綜合利用,從鹽礦里提煉出鎂、鈣、鋰、硼,生產(chǎn)更新的鹽品種呢。主持設(shè)計自動化車間的生產(chǎn)科長于長歧,領(lǐng)著我走進開工投產(chǎn)的現(xiàn)代化廠房。嚯!但見寬大的傳送帶、巨形分解槽、烘干機、直徑二米的大過濾機轟轟地運轉(zhuǎn)著。昂頭望去,鋼梁橫陳,管道如織,好一條氣勢磅礴的流水線哇!我看見沉默寡言的老于,眼眶里閃著光芒,反映著這位獻身鹽湖建設(shè)的工程師深藏在心窩里的笑容。他1958年畢業(yè)于沈陽化校,只身來到青海察爾汗,如今已是兩鬢微白的人了,F(xiàn)在在錦州家中,還有高堂老母。幾個兒女也丟在了東北。眼前這一切,都是他和同志們?nèi)找箠^戰(zhàn)在鹽湖上的勞動結(jié)晶呀。老于又陪我乘車駛出鉀鹽廠,車子在鹽橋上飛馳。這鹽橋,是用鹽巴摻和鹵水碾壓成的路面,看上去又光滑又平展。車子經(jīng)過儲礦場,但見裝礦機在緩緩前行,用巨大的絞盤切入鹽山里,揚起漫天的“鹽雪”,活像億萬顆銀珠騰入天穹。來到鹽田,我又大開了眼界。那是好大一片泛著綠波的水面,在清粼粼的鹵水下,結(jié)著乳白色的鹽根,像珊瑚,似龍須,晶瑩絢爛,在斜陽下色彩紛呈。一旁的鉀鹽廠供銷科長高文鼎,撿起田邊的一塊光潔如玉的乳石,托在掌心上對我說:“這也叫鹽根。到了夏天它才漂亮哩。在鹵水里泡著泡著,它就越長越大,繁殖出最優(yōu)質(zhì)的鹽。前些日子,有兩位專程從法國來參觀的女教師說:‘你們的西湖雖美,終究沒有察爾汗鹽田的氣魄大!’哈,他們只說對了一半,咱鹽湖美,咱鹽湖的人更美!”此刻,老高簡直成了詩人。他是地道的北京人。聊起來,還是我中學時代的老校友哩。60年代初,他就來到鹽田。大戈壁的砂礫,把他那白皙的臉龐;打磨成古銅色,也把他的性格,打磨得質(zhì)樸而豪放。我問他想念不想念北京, 他呢,卻放聲大笑起來:“人各有志!青海就不屬于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了?前年我借出差機會,去了趟北京,誰想沒住幾天,就受不了啦!那兒的人忒多,忒擠,在王府井、大柵欄里都快疊羅漢啦。哪有咱鹽湖寬敞舒坦!我想,北京雖好,若都戀著它,誰來親呢咱鹽湖呢?咱要憑著自己的力氣,把察爾汗也建成叫人眼熱的地方,該多遂心!怪不,這么一想,回來的勁頭更憋不住了,心呀,總朝大西北的方向飛,飛!將來,咱這里也要有自己的王府井、大柵欄、長安街……”他說著,笑得合不攏嘴,眉飛色舞得活似個少年。啊,這笑靨,多么像燦燦的鹽晶花,純潔,透明! 我凝望著遠方那巍巍的昆侖冰峰,看著那奔馳在萬丈鹽橋上汽笛高鳴的火車,忽然感到歷史的畫卷掀得那么快。80年代的大西北啊,它那永恒的自然美,將在開拓者的手中閃出更加燦爛的光輝。六、瀚海夜行 從格爾木出發(fā),在駛往青海海西州府德令哈的道上,已是暮色消逝的時候了。戈壁的上空,跳動著幾顆疏朗的星。祁連山披著灰褐色的霧袍子,從草原邊際邁著龍鐘的步子走來。那遮天的身影,一幢連著一幢。它們忽然站住,有的臥,有的蹲,好像故意要擋住我們的越野車似的。小車喘息著,像硬殼甲蟲般,繞著盤腸似的山間公路爬行。風,把車燈微弱的光柱,拂得簌簌地抖。大西北之夜,更加顯得幽邃而神秘了,把雄峰峻嶺、冰河草灘全摟抱在寥廓的胸懷中。車前約十米以外的地方,燈光照不到處,形成墨跡般的暗影,誰知那里藏著深淵還是猛獸!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白日里指點江山的笑聲,都飛到爪哇國去了。慢慢地,眼皮也粘了。待我被車子顛醒時,見司機目光炯炯地盯住前方,厚實的肩膀晃動著,毫無一絲倦意。從早晨9點鐘到現(xiàn)在, 他開了12個小時的車,就是機器,也得膏膏油了。這位地委的司機姓蔡,約摸25歲,臉盤寬闊微黑,嘴唇上抹著淡黑的胡茬,眼睛里總閃著幾分稚氣。我見他把車子開得飛快,不禁擔心,生怕他失了手。 “小蔡,困嗎?”我搭訕著。 “有點兒!惫唤形也聦α恕K麉s偏過頭沖我笑笑,“干咱這行,沒日頭沒月亮呀。有時送領(lǐng)導到城里開會,一天一夜得從西寧打個來回。喂,記者同志,你剛才睡得真香,若是再打呼嚕,就會把睡神吹到我腦殼里哇! “……?!” “別害怕,我不會跟你來二重唱!在我的腦殼里呀,裝著一部電子計算機!” “電子計……?”我納悶兒了。但小蔡說得很隨便,還帶著自負的意味呢。我顧盼窗外,只見山更深嶺更險了。風在峽谷里撒歡的蹦地嘶叫著,竟把小車吹得直扭屁股,我那顆提懸的心,拳得更緊了。為了不再打盹兒,我便打起精神和他攀談起來!靶〔,你們終日在山里跑,萬一車子出了故障怎么辦?” “那是家、常、便、飯!”小蔡這時猛地把方向盤打了個旋兒,車子擦著陡立的斷崖轉(zhuǎn)了個圈兒,“趕上冬天的夜里,還有當團長的榮幸呢!” 他,說得太不著邊際了!我正懵懵著,又見他神秘地朝我說:“你想想吧,車子熄了火,駕駛室里就似冰箱一樣。這大山大嶺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呀,只好坐在里頭抱著渾身‘零件兒’跳‘迪斯科’!狼在車外溜達,風在脊梁縫里吹哨兒,山呀嶺呀,像臥在冰晶里,在月亮光下悠晃著。捱到半夜,肚子咕咕叫喚了,眼皮子發(fā)沉了,腦殼和擋風玻璃親開嘴兒啦,人嘛,也凍成一‘團兒’了!” “就是這么個‘團長’呀”!我恍然大悟。 “哈哈, 在大西北高原上開車的司機, 差不多都當過這個‘官’哩,還住著‘北京旅館’!” “北就——?” “咱這越野車是北京牌的嘛!” 我被逗笑了,更被深深地感動了,這種艱苦的經(jīng)歷,竟在小蔡嘴里像嗑瓜子般輕松他說出來,不禁使我感到建設(shè)祖國大西北的青年人那博大宏深的胸懷。又聽他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咱這柴達木呀,是個聚寶盆。察爾汗鹽湖,錫鐵山鉛鋅礦、青海湖鳥島……我們柴達木人哇,是中國最富有的公民!”這位來自甘肅臨夏的青年司機,說起大西北來,帶著詩一般的柔情,夢一般的蜜意,看得出,他的心,已經(jīng)從詩情畫意的蓮花山麓,移栽在祖國這片待開墾的處女地了。這時小蔡談興更濃,津津樂道地向我說起數(shù)年前他們來到柴達木的見聞!澳菚r,在公路邊上,可以看見成群的白唇鹿、 羚羊。那白唇鹿個頭大,伸手一冒高,重的有130公斤,一群有3000只。在天竣草原;夏天來了,紅的、綠的、黃的、粉的、紫的野花多著呢,碧茸茸的草場上頭,飛著雄鷹、雉雞、雪雞,跑著巖羊、野牦牛、草豹、哈哈熊。最有趣的是獵黃羊了。這里到冰河邊去飲水的黃羊多得數(shù)不清,它們不怕人,見汽車駛來還不服氣呢,三五成群地和汽車賽跑。每逢夜里出車,就會有幾頭黃羊從茂草中躍出,竄跳車前,瘋了似地緊追著燈光。這時候‘狩獵’的機會來了,司機加大油門,照直猛沖上去,那些‘鮮羊肉’就乖乖地在輪下扔著。等你拎起下鍋呢! “黃羊現(xiàn)在還追著車子跑嗎?” “如今呀,它們聽到馬達響就跑遠了。嗨嗨,不僅是有了保護動物的法律,更主要的是因為近年來柴達木起了大變化唄。鉀鹽廠、錫鐵山礦都建設(shè)起來了,青藏鐵路第一期工程竣工了,火車嗚嗚叫著從西寧通到了格爾木!格爾木、德令哈這樣的高原新城也出現(xiàn)了,咱柴達木,人丁興旺了嘛。黃羊哈熊們,也該盡點東道之誼,讓讓地盤兒了呀!” 小蔡的笑聲真爽朗,帶著一股青稞酒般的醇香,他是笑得醉了,相信毋需加工,就是一篇感情奔放的散文。這時,夜色更濃,月亮不知隱藏到哪座冰峰后邊打盹去了,只聽得冰河在迭蟑的山巒中吟唱……我看看小蔡,呀!他的眼睛半閉,別是進入夢鄉(xiāng)啦?正在這當兒,忽見一個黑影從路邊茂草里閃出,直朝公路對面奔去。說時遲那時快,“打盹兒”的小蔡飛也似地轉(zhuǎn)動方向盤,越野車一個顛撲,將黑影碾在輪下。車子向前沖了兩米,嘎然剎住了。 “軋著人了!”我嚷道。誰知,忽然聽到激動得顫抖的聲音:“大有收獲!記者……同志!” 我沒理他,深怪他開車睡覺釀成大禍。只見小蔡這時手腳麻利地倒過車頭,亮起前燈,又直朝躺在道心的東西開過去。近了,近了,呀,原來是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睜著暴突眼珠的狼!它那灰褐色的毛,被風撕得扎立起來。頓時,我化嗔為喜,急忙擰轉(zhuǎn)車門把手。猛地,小蔡捏住了我的手腕:“莽撞不得,它若沒死咋辦?”說著,掛上車擋,車輪對準那兇殘的野獸軋去。 ……越野車又輕捷地在戈壁公路上飛馳,小蔡顯得格外興奮,話匣子更響了,滔滔不絕他講述如今柴達木畜牧業(yè)發(fā)展的情況和當?shù)卣_展獵害護畜活動。他是因親手為牧民除了一害而欣慰吧,仿佛沉浸在甜蜜情感的波濤里。啊,這位馳騁沙海冰山的“團長”,每分每秒都保持旺盛的戰(zhàn)斗意志!剛才遇狼的瞬間,他不僅沒打盹,而且是睜著鷹隼般的雙目,令惡狼喪于輪下! “剛才,我錯怪你了,還以為……”我向他表示著歉意。他那孩子氣的圓臉龐,朝我轉(zhuǎn)了過來,樂不可支地說:“我是永遠不會駕車睡覺的!”說罷,那滿臉的笑意,旋即變得嚴肅而鄭重了,“不錯。開了一天半宿的車,誰個不累不困呢?但是,我知道,在車上坐著的每一個人,不論是工程師、戰(zhàn)士、工人,當然還有您記者同志,都是我頂頂佩服的人!現(xiàn)在,人們還不了解大西北,有的人一聽到柴達木去,就談虎色變!毙≤嚸偷靥颂瑳_過一個淺溝,“可是你們來了,到咱柴達木來了,你們就稱得起勇士!我還指望您回到內(nèi)地,把大西北的美,大西北的人情捎回去呢!您想,為了這個,我開車能走一點神兒嗎?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前方的夜幃上,已隱約閃現(xiàn)出如珠的燈火,又一座新興的高原之城,正敞開胸襟迎接著客人。從世界屋脊吹來的風,仍在車窗外呼個不停。我的耳畔卻回響著小蔡深情的聲音,這聲音告訴我安在他腦中的“電子計算機”的底蘊。 車子箭脫弦般在崎嶇的公路上馳突。因為身邊有了這位柴達木人,我的心,竟覺跳得那么平穩(wěn)了。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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