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情結 作者:宛云 我自認是有臺灣情結的人,看到臺灣的東西會莫名其妙地高興,過去看白先勇就覺跟大陸不一個味兒,其實《謫仙記》、《玉卿嫂》和《金大班》都是很素的寫法,后來王安憶一路趕來,全不在白之下,但李彤和尹雪艷們還是在心里做了厚繭。接著唱蘇芮、羅大佑,從"午夜夢回"到"愛人同志",耳熟能詳?shù)絼龠^自己的門牌樓號,有一天在樓道里聽人哼"邊個兩手牽",竟有種找到組織的感覺。還不能不提李敖、余光中,兩人拳路迥異,南能北秀,心卻擺他們一樣平,要是兩人對陣,自己恐怕只能在一邊跺腳,誰落水都得滂沱。當然還有高陽、柏楊、圣嚴、南懷瑾……都不是大地方出來,卻都是可以稱之為大的東西。 認識的第一個臺灣朋友自稱是錢穆的帳下客,在臺灣做雜志,張口就問要不要羅大佑音樂,后來他來大陸,騎自行車在中關村一帶亂扭,吼得卻是張楚的《姐姐》,他在前面一聲:噢,姐姐,我在后面心里跟著合:我想回家。彼此都有個家的輪廓,他的大概是余光中版的"杏花春雨江南",我的,肯定不是那放下床就放不下書櫥的逼仄小間。朋友走前即興做漫畫給我,兩棵大樹隔著距離比肩而立,下面一地的小草,上書:并肩的小草群立,它們無法理解大樹在那種距離,那種天空下的交友方式。我驚訝這幾乎是在概括海峽兩岸的交往,微微吸肩,有一種晚上要下榻釣魚臺的感覺。 有一年蔣勛來京講蘇軾的《寒食帖》,單是題目就讓人生敬,剛好手頭一封臺灣家書就是《寒食帖》郵票,足尺足寸,像寄自宋朝蘇門,細細剪下書櫥里示人示己,那日見到蔣勛,寒暄握手,人雖簡裝,卻溫潤如玉,儒雅諸般且不去表。 有這類講座很念北京的好,《寒食帖》不聽也懂,蘇字肉豐骨勁,態(tài)濃意淡,幾枚赤印配上素帖,暗處一掛都奪眼,單位等著交差,聽到一半只好割愛,走前狠狠盯了兩眼帖子,就差印在心上卷走。感慨的倒不是蔣勛把這帖講得多么生色,而是這類不怎么能喚起民眾的東西,臺海小島竟有人拉了題目出來講,大陸倒是飛沙走石的老毛更香手,文化之間的"獨飲一瓢"由此可見一斑。蔣勛什么地方過人倒也沒有,幾年前在韓國漂泊,適逢姜育恒的兄弟在那里經(jīng)營一所小學,討了些雜志回來看,其中就有蔣勛談宋畫的文章,看到宋畫的魂今日還有人識得,因而感激。 那些時日,剛好有個喜歡字畫的阿姨臨帖時被我捉到,她的《寒食帖》印制考究,足不盈尺卻毫纖具備,收在故宮博物院珍藏書畫集里,不做一般視,忙去炎黃博物館也購得一本,正巧日本人復制的書畫展還沒落幕,王羲之、文徵明、黃庭堅、趙孟罘(字庫沒字)封在玻璃柜里依次排開,展廳很暗,獨獨這些黃卷被燈照得出魂兒,收在眼里,竟不知外面走的是什么日子。原作都不如想象般大,古人傳下的多是信札,原不為示人,就是王羲之和文徵明的文章,也都不是掛中堂的東西,今人書法倒多講究個大,勢是作足了,個中韻致倒承襲不了。 在京稻梁謀時,有段時間涉及到余光中,知他住廈門街17號,一所無瓦的公寓,他曾嘲弄自己是廈門人,20年來不住廈門,住廈門街,我倒替他慶幸,五陵少年若廈門一路住下去,兩鬢星星時肯定跟楊絳一樣牛棚洗澡,他的冷雨恐怕就另一種聽法了。大哥大嫂住致遠路,朋友有一段在忠孝東路,其他如西門町、雙城街等聽起來好象就在中關村拐角處,臺北的街名似跟一部論語有關,都說"反叛在大陸,西化在香港,國學在臺灣",羅大佑卻在《將進酒》里唱"圣人也擋不住浪漫的情懷",算給臺灣論語做了今版。白先勇有篇關于青春的文字,里面談到好友醉酒,青春得很有些傷感,通篇基調(diào)都是祭奠,看出臺北一醉的另類,孟庭葦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不知是不是玻璃心碎在那里了才有的感覺。前一段朋友一行來大陸,仿照德國人送小孩子禮物的方法開清單要我打勾,打勾之外,我自作主張要一本朱天文的小說,那次我得到了《荒人手記》,跟著又讀了《世紀末的華麗》,讀罷唏噓半天,漢字在臺灣衍生出這種樣子,高興之余就是遺憾,如此文字般若,大陸竟未見介紹,忙推薦給出版社的朋友,爭取半天,也沒落實出說法。 這次在巴黎識得侯孝賢,心里又秫然一驚,從《悲情城市》開始,一路看了《戲夢人生》、《童年往事》和《戀戀風塵》,侯的影片都跟年輪有關,故事胎一律干掉,從家常開始,一路惺忪下去,燈一亮卻分外醒眼。也只有臺灣人才會如此拍片,把些街頭閑散幾十年都不會被人收一眼的東西拼在一起,起落都素手繪得,聽不到一聲嘆息,雖是流水帳記法,最后卻整體得硬是一大塊擱在心上,就想大陸導演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陳凱歌、張藝謀都是海外撈獎的高手,張藏著攝影機追在秋菊后面也算弄出了些效果,但還是有故事痕疤在那里,不似侯孝賢這般寫意。再一想《我的父親母親》,幾乎要替他在侯孝賢面前捂一捂臉,那樣煽情地殷勤動用大特寫,對照侯孝賢的欲言又止,悲楚壓身卻扭頭看山看水,有點感嘆號用多的感覺,其實想說的不足千字。 世間的好東西原是有主的,不管多遠,它會跋山涉水來找你,在京時沒能邂逅侯孝賢,卻來巴黎相遇,也是機緣,那時俗務纏身,要體會這般婉約敦厚可能會覺得"淡出個鳥"來,如今小橋流水,不遠處巴黎的喧鬧只似阿城筆下的一張席子,這時看侯孝賢,才是人境兩合,分外印心。 大陸臺灣原不只是天氣預報才連在一起:大陸西伯利亞吹風,臺灣海峽這邊下雨,除此之外,沈從文抬筆,侯孝賢封鏡,毛澤東揮臂,李敖?jīng)_陣,錢鍾書劃地圍城,余光中收獲"假想敵"……個中緣由沒法細分,怕是老老年時,杏花春雨江南的一角飄到了海上,成了海上花,多年后,借張楚之口被海峽那邊的朋友唱破:噢,姐姐,帶我回家,我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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