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電話線 天心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K軾 有許多話,想了多年,仍沒有說。有許多事,計劃了多年,也仍未去做。有一天,卻發(fā)現(xiàn)這一切想說的沒必要再說了,而想做的也無須再去做。唯有深夜無眠時,常披件衣或是擁著被,看著滿天的星斗面對永恒無垠的宇宙,回首短暫清瀟的人生:原來自己的一生中,有些憾事,有些留戀,也算得無愧于自己。而總有一絲如影如煙不肯消散的往事,似一個不明了的夢一般總在記憶的深處令我不安。其實,它本身根本不能算一件事,它實在太久遠、太模糊了。 終于,在新世紀將來臨前的兩個月,忙里偷閑地從出差的時間中擠出三天,買了一張往西安去的火車票,依據(jù)一點十分模糊的信息,開始生活中唯一一次看似無目的也無意義的seek. 我從未去過西安,對這個古代名城除了書上得到的一些信息外可以說一無所知,筆記本上有個五年前記下的電話號碼,它原屬于一位從未見過面的姑媽,身上帶了新辦好的建設(shè)銀行通存通兌卡,逛公園似地只帶了一個小包,最多就是無獲而歸吧。當我義無反顧地上了火車,就沒有打算能有結(jié)果,下車后連站也沒有出就買好了次日的返回車票。 出站后我忙著買了一張旅游地圖,找起那個名叫“商洛”的地方。見地圖上只有“商州”或是“洛南”,而且兩地相距甚遠。一打聽才知道“商洛”是個地區(qū)名,主要的兩個城市就是商州和洛南。那么這個費力打聽來的“西北電力網(wǎng)商洛電管所”到底是在商州還是在洛南?我就不得而知了,何況這兩地離西安都很遠,兩城間距也不短。突然,覺得自己很無助、很孤獨!菚r,我不是這樣的。 我來找人,我要找的人單名一個“忍”字,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十八年前。我叫他“師傅”,我和他從理論上講除了很短的“師徒”關(guān)系外沒有別的任何關(guān)系。其實連“師徒”關(guān)系也說不上的,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準確地說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畢業(yè)時正趕上文革結(jié)束,為一些特別的原因,隨一群“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來到西藏,分配到這個發(fā)電廠時就是技術(shù)員,所以不存在“學(xué)徒”這一階段;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專生,叫他“師傅”只是因為他年齡大,工作時間長。 他屬于那種“沉默寡言”型的男人。謙和、細心,大家都尊重他,卻覺得他好象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總是孤單地一個人很少說話,所以在人群中有時會覺得他仿佛不存在。 那個發(fā)電廠在一個小山溝里,總共不到一百人,往縣城去還有十多里路,平時路上根本沒有人走,而且在中途還有一片墓地,即使是白天走過也十分可怕?h城人也很少,常常是靜悄悄的。廠里規(guī)定每月發(fā)了工資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派車送有家屬小孩的人進城去買糧食,我們愛熱鬧的年輕人就隨車到城里瘋一陣。他也去,只是去郵電局寄信或是匯款,常常不等我們的車,自己一個人就往回走。有時,我們的車在路上遇到他,讓他上車也只是笑笑,對我們揮揮手,仍獨自走著回來。 我想到西藏的地廣人稀,卻也沒有料到如此“稀少”,一旦離開人群遠點,就有遭遇野獸的恐怖。于是周圍的人際關(guān)系與內(nèi)地大有不同,鄰居就有如親戚,一面之交就能當朋友,誰要是新到這兒,幾天之內(nèi)所有人都會來拜訪你一下,最多一周,你的檔案就象已經(jīng)公開了似的,別人都會對你的往事“如數(shù)家珍”。 那個年代,男女交往得避嫌,關(guān)于這位師傅,只是從別人的片語中有所知。聽說他早已成家,妻子和兩個孩子在內(nèi)地,是六十年代水利專業(yè)的中專生,技術(shù)一流,無意當官。還知道這兒的第一臺發(fā)電機開始發(fā)電時正逢武斗(大約是一九六七年),是他一個人守著發(fā)電機在為這個地方生產(chǎn)著光明。不過,雖然他已經(jīng)工作了十幾年,而工資表上的實發(fā)金額還是比我這個專業(yè)不對口的大學(xué)生少。 同來的幾個大學(xué)生都是成雙成對結(jié)婚后一起來的,我卻莫名其妙地落了單。和我一批來的同學(xué)中有一個被大家認定是我的男朋友,卻分配到離我們廠有二十多里遠的另一個地方,其實和他的關(guān)系也只是別人這么一說。和他是進藏時上了火車才認識的,一付老大哥的樣子,頗得同伴們傾心,是男生中的首領(lǐng)人物。他大約兩周或是三周,有空進城時往我這兒稍作停留,匆匆說幾句沒有什么意思的話就走了,這樣若即若離地好象也沒有什么感情。也許當時我以為此事只是取決于我的一句話,格外地沒有把它當回事。 剛到廠時什么都好奇,正好碰到大壩排洪閘頂電路需要檢修,別看我平時連白天也不敢獨自從墓地走過,一說要爬閘頂,卻小孩似地搶著要去。師傅沒說不行,只是笑笑讓我把工具包給他,拿了一卷紗帶剪成一米多長的好幾根,把我的工具一件一件都系上,再把所有的繩頭另一端捆在我工具包上。我不明白,他對我說:“大壩上那么高,一失手工具掉了看你怎么辦?” 我們的電廠是在瀾滄江上游一個支流上攔江建壩而成,于是壩后就有一個小小的湖面,在水流湍急的橫斷山區(qū)少有見到這樣美麗的“湖”。特別是爬到離壩近十米高的提洪閘架頂,比平時在下邊看得遠多了,葫蘆形的湖面彎彎曲曲地向遠處伸去,沿岸還有些農(nóng)家小片的青稞地,不少柳樹在水邊茂盛地長著。湖面很平靜,兩岸青山和藍天白云倒映在水中,大壩安祥地張開巨大的臂膀,擁著美麗的湖水,似偉大的丈夫擁著嫻靜的妻子在安睡。 離地面太高了,下面又是湍流,不敢站著。我坐在水泥梁間轉(zhuǎn)身回頭看了看這邊瀉洪閘洶涌噴出的水浪,不禁想:誰要是想自殺,這可是個好地方!玩笑地對師傅說了這話,他說:“一個想自殺的人,一定有許多理由可以活下去;一個沒有理由活下去的人,就不想死了!闭f誰呢?壩頂上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愛在上面坐一會兒,他也不著急下去。卻不知道那天為什么總在說“死”。 這次共事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因為我所學(xué)的專業(yè)與當時的工作不相關(guān),那樣他當然就成了我的老師。一有問題就跑去找他,問完了技術(shù)又說到了詩詞、文學(xué)作品,到底是老中專,功底好,哪個方面都比我強。他愛讀辛詞、蘇詞,也背得不少漢賦,不象我只是書架上擺了一大排,真讀過的沒有幾篇。我常常聽他帶著陜西口音朗頌?zāi)切┟,驚異于他的博學(xué);不時也講幾個有意思的笑話,此時總引得我開懷大笑。小屋里的笑聲常常引來隔壁鄰居的觀看。我似乎沒有查覺,在師傅家里聊天時他不象在別處那樣寡言。 文革是個講政治高過一切的年代,在那時文學(xué)和藝術(shù)如海中的魚雷,最好是不要碰。當然我離開大學(xué)時,文革已經(jīng)過去,不過由于遠離內(nèi)地,那兒那時許多事仍按文革中的規(guī)矩在辦。師傅的孤僻和不肯隨波逐流,抵消了他工作中的成績和能力,好事總與他無緣。而難得他與世無爭的坦然心態(tài),對許多不合理的事能在我氣憤不已之時總以一笑了之。 那兒那時沒有什么文化生活,電視就不用說了,報紙幾乎一月來一次,一來一大捆;信件也同樣,所有的家信、朋友來信都一同到達,不花兩三天看不過來。我們和縣城隔了一座山,廣播也很難收到,只是一周有一場電影,天晴在球場放映,下雨在禮堂放映,新片很少,一年多了,還多半是我在內(nèi)地看得不想看的老片。缺乏文化,缺乏教育,那個環(huán)境里的人象不流動的水一樣,時間長了就發(fā)生質(zhì)變。上班時間比內(nèi)地短得多,仍只是天天說些無聊的話題。男女之間過份的接近一定會招來非議。我常常去師傅那兒,也許是他多年來的口碑,而我則因有那位“準男朋友”存在,那一段時間也沒有聽到閑言。 不到一年,和那位同學(xué)的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終于停止了,其實我對他的選擇并沒有遺憾,象送一位好朋友一樣愉快地參加了他的婚禮,見過他嬌小美麗的新娘。因他的結(jié)婚我和他之間躲躲閃閃的狀態(tài)消失了,反而變得無話不談。后來有一天,那位可愛的小新娘委屈地對我說:“他和你什么都說,就不和我說!”是的,他是可愛的,可是那時我還沒有愛上他,后來也沒有。以他那位美麗的小新娘單純的生活經(jīng)歷,怎么能理解比她大了五、六歲卻闖過了文革、遭遇了下鄉(xiāng),之后又僥幸擠進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課堂的我們呢?怎么可能與他,與我們年齡不相稱的老一代知識青年有許多的共同語言呢?她要想讀懂他還真需要時間和閱歷。 他的狀態(tài)結(jié)束意味著我的難題開始,沒有了議論的目標,我的婚姻成了廠里閑談中的頭等大事,從領(lǐng)導(dǎo)到群眾人人關(guān)心。幾乎每個周末都有人帶來推薦人選,我有如站在城頭手拿彩球相夫婿的世家小姐,在規(guī)定的吉時里必須把彩球拋出,自然多數(shù)看熱鬧的人不關(guān)心我意中的人在不在其中,只關(guān)心誰是中彩者。那位成了家的朋友也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似乎我的出嫁能安慰他難以平衡的內(nèi)心,當然我能體諒他與缺少共同語言的新娘在親熱之余倍感無言的苦楚。 后來,一位從不和我說什么的“同學(xué)”特地約我去他家,話題自然不出我所料,仍是介紹對象。我真的連聽的興趣也沒有,只好在他介紹完情況后,草草說,等幾天吧。他只好說,人已經(jīng)來了,來過幾次,都是沒有合適的理由和我說。我想我那時沮喪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這哪是我在挑選人,全當我是一個待價而沽的物件,誰都來看一下,評論幾句。地方小,得罪不起人,去看看吧!回來后自然得回答關(guān)鍵的問題,“映象如何”?什么映象,我就沒有注意是誰,來了滿滿一屋子人,一一都做了介紹,光是看上去年齡差不多的就有好幾個。于是搪塞著:“慢慢說吧。”“不對吧!我看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目標了?”他一句話就切入了正題,帶著幾分有所指的微笑:“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你是不是愛上你師傅了?”天理良心!我就是再沒有人愛,也不至于這么……!我?guī)缀跏浅臣馨愕卣f完這句話!澳悴灰鷼,我只是說,也許你理想中的人是他那樣的,不是說你,也沒有說他!蔽也幌肼,也不愛聽,匆匆地回自己宿舍了。那時的我不會想這個問題,不想判斷自己是不是愛上了師傅,也決不會想一想師傅他會不會愛上我。我在想:我得解決這個問題了,我得把自己嫁出去,還得快。 那個單身男人比單身女人多幾十倍的地方,只要一個女人想嫁人,只要她不太挑剔,機會有的是。于是我面前出現(xiàn)了我后來的丈夫,一個標準乎合條件的男人。真正的“未婚”,一米七五的身高(就這一點是人的標準),按別人的評價算個美男子吧,工資比我高一元多,家庭出身是貧農(nóng),老中師生。其實除了上面幾條是真實的外,其他“已知條件”水份含量極高。 我又去了師傅家,他好象沒有注意到我前些日子的疏遠。我對他提起這次“相親”,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說,婚姻之事不能馬虎,最好能對對方多了解一些;又說,如今環(huán)境所限,又不可能有太多時間,要想了解太多也不容易。之后變成了沉默,轉(zhuǎn)而又笑著說,沒有關(guān)系,哪天帶來看看讓師傅幫你參謀參謀……。我沒有指望一個結(jié)論,只是無端地想讓他知道有這么一件事,想由我自己告訴他而不是讓他只從傳聞中得知。 那樣一個小地方,能找到一些事來熱鬧的人們總不會放過機會的。我只覺得全社會似乎都只關(guān)注我什么時候和怎樣嫁出去,對方的單位幾乎動員了全部人力物力,連那很難打通的電話也常常是找我的了。為了強化影響,他請求單位發(fā)函對我進行調(diào)查,小小的縣城里,此舉無異于向社會公布了“合同意向書”?磥砦抑荒馨炎约杭蕹鋈チ恕 我沒有等師傅將提出的意見,甚至根本就沒有讓他和師傅正式見一面,就準備結(jié)婚,別為難師傅,也別為難我了。師傅更加沉默寡言,上班時只一個人蹲在角落里拿著一張報紙反復(fù)地看。沒有婚禮,沒有掛結(jié)婚照(后來也沒有補照過),甚至也沒有貼一個“喜”字,因為我不想張揚。可是大家還是都來了,工會還開了舞會。大家送來了青稞酒和白酒,從不喝酒的師傅那天喝了許多。 這本來就沒有根基的婚姻中感情部份只維持了兩周。到西安那天正是周末,面對陌生的城市,我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上哪兒,試著打了那個電話,卻根本不通。十幾年前的往事毫不留情地在我的大腦中擁擠著。我無遐顧及兵馬俑和華清池,連就在城內(nèi)的大雁塔也無法引起我的興趣,我這是怎么了?我來有什么意義嗎?我想證明什么呢?如果我證明了什么,那又能怎樣呢?一定是哪一環(huán)錯了,應(yīng)該懷疑的是我一向自信的大腦是否正常。 在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我找了一個磁卡電話亭,撥通了家里的電話。父親得知我一個人在西安馬上就問:“你上那兒干什么去了?”我沒有打算編什么謊話,只對他說我已經(jīng)買好明晚的返程車票,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對父親反復(fù)的疑問我只是不開口,已經(jīng)離開職務(wù)多時的父親仍把我當成十五歲的女兒,讓我站在原地,并告訴他那個公用電話的號碼。猜也不用猜,他又去找那些“老戰(zhàn)友”來“搭救”他“誤入歧途”的女兒。電話掛斷不久,一輛軍車在電話亭前停下,一位挺帥的青年軍官很禮貌地過來向我詢問是否“某總”的女兒?磥砦掖诵斜亍疤摗睙o疑了,我趕緊把出了竅的靈魂找回軀體,收拾好沮喪的面孔,微微笑的應(yīng)著他的各樣提問,隨車到了軍區(qū)招待所。隨后是安排好的豐盛的午餐及客氣地詢問有何安排?我想周日什么事也辦不了,一切放到明天吧,他立即做出讓我稍事休息后下午去看大雁塔的決定。 想起三十年前父親在“牛棚”時,我失去部隊子女特有的參軍機會,不得不到邊遠農(nóng)村插隊。走前在一輛舊解放車滿是灰塵的車箱里蹲了三個多小時,為的是去看一看囚在某地的父親。那時結(jié)在父親心頭的全部無奈,似乎都化成了后來的每一次為我出門前的精心安排,當我有了困難或要離開他時,他面前的女兒就只有十幾歲時那么大,那么需要他的照顧。我想,無意官場的父親所以在文革后仍不愿放棄那個職務(wù),只是因為想補償那些年在他失去職務(wù)時我沒有得到的特殊庇護。在父親面前,我永遠會接受這種表達的,那是父親的心,那是一份我永生永世也無法回報的親情。大雁塔大雁塔,我這只雁何時歸?我這只雁還有歸期嗎? 我應(yīng)著熱情的小馮參謀(后來得知他是一位參謀,因父親所托的那位部長在北京開會,即讓他代為招待我)的介紹,參觀了西安人引以為自豪的大雁塔,以疲勞為由謝絕了他的參觀兵馬俑的提議返回了招待所。 秋日的西安天氣很好,睛朗的夜晚能見到美麗的月亮。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倚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蘇詞是師傅背給我聽的。還記得他帶著秦韻的朗朗之誦,當時只覺得他在思念故鄉(xiāng)的妻兒。事后每每回憶起這首詞時,總聽到他默默的勸慰、祝禱,是啊,“但愿人長久……” 垠古的宇宙,為什么有了相同的時間,卻讓我們沒有同一片蘭天,而在同一片蘭天下,我們總是錯過幾年、幾十年。 記憶的碎片在試圖拼湊美麗,拼得殘陽一片血紅,拼得暮色無限蒼涼。師傅你可好? ………… 草率的結(jié)婚不能帶來幸福,很快我發(fā)現(xiàn)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只是高興時才回家,卻從不忘記把猜疑的眼光掃過廠里每一個想幫我一下的人。不久就是一次小產(chǎn),對外人只說是自己不當心……當我一個人忍著淚在水龍頭旁洗那些只能是我自己洗的衣物時,師傅默默地從他家里為我提來一壺?zé)_的水。我放棄自己心愛的工作,調(diào)到丈夫所在的學(xué)校當一名實驗員。那個地方在縣城的那一頭,再沒有理由也不打算找任何理由回原來的廠看一看了。 讓青春美好的時光隨著我的出嫁結(jié)束,讓我所有朋友連同我的師傅在我的記憶中消失,讓我曾經(jīng)想用心來愛護和改變的發(fā)電廠永遠隔離在山的那一邊,我不再和那邊的朋友往來了,我沒有了來自那邊的消息。 一個刮著風(fēng)的日子,我的家里正亂得一團糟,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因什么地方不舒服在哭鬧,一邊是大堆待洗的衣服,一邊是正在燒飯的火爐。快下班的丈夫到家前我必須把飯做好,桌上還有一堆學(xué)生的作業(yè)我沒有改,隔壁的小木屋里是學(xué)校的廣播室,有一則通知還必須在學(xué)生放學(xué)時播送。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師傅! 他老了,頭上現(xiàn)出了少許白發(fā),短短幾句話中我得知他將內(nèi)調(diào)(過去在西藏工作一定年限后,能得到的一種工作調(diào)動方式,多半是調(diào)往原籍),走前特意來看看我。 那天我留師傅在家吃飯,我把留給孩子的幾個雞蛋炒了一小盤算是給師傅餞行加的菜。我沒有問他去后的地址,他走時我只送到門口,木然地看著他已經(jīng)微駝的背影。他是特意來看我的,他從不和別人多來往,他在廠里一定沒有和別人告別。我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他將和家人團聚了。許多年,我眼前總是晃著他踟躊離去的背影。仿佛是一幅陳舊的木刻:門邊站著的憔悴的女子,路,向遠方消失,巨大的影子末端一個極小的似乎被寒冷所包圍的背影………。我知道他是走來的,從廠里走到我的家最快也要一小時四十分,而他一定還走回去,回去的路上一定經(jīng)過那片荒涼的墓地。 月已西沉,窗外星星明亮了,往事變得格外清晰。 許多年后,聽說當時因為他不幸失去了一個孩子才讓他內(nèi)調(diào)。還聽說他小時學(xué)習(xí)極好,但家中經(jīng)濟條件太差,只能上中專了,“四清”中他家被定為“漏劃地主”,盡管他是獨子,畢業(yè)分配時全校不多的幾個進藏名額中仍有他。那時他父親癱瘓在床,母親無力照顧家庭,于是在他第一次休假時匆匆為他娶了妻,妻子忍受不了沉重的家庭負擔和政治上的歧視,兩次跳河尋過死。他名字最后為什么竟是一個“忍”字,想是有充分的理由。他走時,每月工資只是六十多元,我想象不出來這一家人是怎樣靠著這六十多元的收入來支撐的。 那時在西藏真苦,工資和上海差不多,物價比上海高幾倍,出門是望不斷的荒山,上路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所有回家或是離家的人,都習(xí)慣了不打招呼,為的是免得親人牽掛。聽師傅說,當年有一個青年分配進藏后因高原反應(yīng)死了,和他同行的朋友知道他家只有一個老母親,于是,每月幾個人湊錢寄給他母親,并假托他的名字給他的母親寫信。多年過去了,直到那位母親去世,仍不知親生兒子過世竟在她之前。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騙過那位母親的,只是隱隱地覺得師傅與這件事有些關(guān)系。 我是幸運的,從我進藏后,西藏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了,如今我們都有千元以上的月收入;過去讓人憂心的川藏公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飛機;工資遠比內(nèi)地人拿得高,聽說還有一筆不匪的退休建房費。我只知道師傅與這一切無緣。 天明了,我謝絕了馮參謀的安排,自己一個人帶上行李出了門,西安的的士作風(fēng)比成都的好。讓找西北電管局,只幾分鐘就到了,明知我是外地人也不逗圈子。 門房管理也很嚴明,來人一個個登記,并先有電話與被訪人聯(lián)系。因是周一,特別的忙,我想自己的事只是私事,等一等吧,后來的一位卻說:“這位女同志來好久了,先辦她的吧。”我不知道怎樣說,只好簡單地說明我要找的人的情況。聽說我找的是十八年前從西藏回來的人,都說真不認識了,也許已經(jīng)退休了吧。讓人事處查了,說確有這個人,是在商洛電管所,幾年前已經(jīng)退休了,住在什么地方不清楚,卻給我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一位老同志對我說,你在這兒等等吧,有商洛上這兒辦事的人可以幫你問一下的。我還是等不及,上門外開始試著打磁卡電話。 “您找商洛電管所的誰?”誰在問?我回身一看,一個年輕女孩對我笑著說:“我看你打的是商洛電管所的號碼,我是商洛電管所的。”真巧,我告訴她師傅的名字,說不認識,不過能幫我找。女孩不一會兒就通過一個熟悉的人找到師傅家的電話號碼,我接過那帶著溫暖的電話。 “你等等啊,他一會就來。”聽聲音是一個上年紀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師母?這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被拉長了!呹囮嚨霓Z鳴,那是電廠大壩瀉洪閘洶涌奔出的激流聲。二十年前一個大雨滂沱的深夜,洪水沖垮了十幾公里外上游的攔河壩,那些留在山上已經(jīng)被伐好的木材沒了阻擋,直沖向電廠大堤,其中一根巨木沖斷了水輪機入水口的攔污柵,塞到了水輪機的葉輪間。瀉洪閘全提到最高,洪水仍有漫壩毀堤的可能。 “MINMIN,快起來,大壩上出險情了!”師傅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趕緊拿上工具包,披著師傅給我?guī)淼挠暌,和師傅一起上了大壩。那次,我和師傅在壩上電閘前守了四天四夜,為了保住大壩,全廠員工全部都四天四夜沒有合過眼……“MINMIN,回去休息一會吧,這兒有我就行了。”…… 就是那個風(fēng)雨都在狂怒的深夜,提洪閘頂有一根需要重接的電纜,我想跟師傅一起上去,那是他唯一一次對我發(fā)了火:“MINMIN,快給我下去!” …… “誰呀?”是!是那熟悉的聲音。 “師傅,是我……” ……自己的聲音象是十九年前那個女孩,象是那次我獨自一人深夜從城里往家走時,經(jīng)過那片可怕的墓地……前面亮起了一只手電筒,我聽到師傅的聲音:“是MINMIN嗎?不要怕,我們接你來了。”…… “是……是MINMIN嗎?”…… 還說什么呢?他還記得我,他聽出了我的聲音。我這是第一次和他打電話,過去我們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打電話。 我想說什么呢?只剩塞在喉嚨里再也傾不出來的一句:師傅你可好! 十幾年來所有想說而沒有說、要做而沒去做的一切,都在這細細的、長長的電話線中流過了,所有的問候,所有的關(guān)切,所有的思念。這一百多公里長的電話線,沒有一點差錯地傳遞著師傅那溫和、慈愛的聲音,對我講述著師傅平靜的內(nèi)心中金光燦燦的秋天。師傅在走近我,還是那樣不緊不慢的腳步,還是那樣不卑不亢的神情。我聽見自己大聲地說:師傅你可好。我釋放了自己全部的情緒,我只知道這世間,電話線的那頭是師傅,電話線的這頭是我;我只覺得人世間無論有多少憾事,凝固在鐘表滴嗒聲中的這一秒是真正的美好…… 我說我想去看他,他說商洛正在修路,要堵車的,以后吧……他的聲音還是當年那樣平靜,卻充滿著關(guān)懷;我的行為也還是當年那樣,任性,然后聽話。…… 我聽話,我不去了,我回家。過去了,這曾經(jīng)存在的一切。 因為,人世間,有著那樣久久的回憶,有著那樣長長的電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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